朱齊緩緩放下手中的狼毫,聲音中透露著一股鎮定:
“朝廷賑災四萬治水精銳早已啟程。
其中五千先鋒攜治水器械沿運河南下,按日程算,最遲也是五日可抵達張秋。”
說著,他站起身來,指著墻上掛著的河道地圖,說道:
“傳令下去!即刻調整部署——糧草暫且不必憂心!從這里開始,將開挖面縮減五成,集中人力突擊!
只需先挖通這條連通大清河的引水線,待流水沖刷而下,分洪通道自會逐漸拓寬,只是——”
他轉頭望向王綸,聲音陡然凝重,
“這堤壩開口處的用料,必須慎之又慎……”
朱齊知道此法當然可以,但風險極大——這高懸的地上河,若是開口不當,分流口處水流集中,必會加劇堤腳沖刷。
若引發連鎖潰決,滔滔河水沖刷之下,堤壩的根基都會被掏空,從此引發更大的決口,直接淹沒沿線的大量田地、房屋。
想到這里,他又伸手在圖上一敲,
“立即派人疏散此地范圍內所有人口,命他們只帶干糧細軟,速速撤離!”
王綸面色一凜,略作思忖后遲疑道:
“回殿下,此地青壯皆已上堤,所余多是老弱婦孺,”
他上前一步指著這分洪線附近的村莊,“他們更掛念自家房屋田產,遲遲不愿離去……”
朱齊嘆息一聲,抬目望向棚外,冷聲說道:
“若是連性命都不保,留那幾畝薄田、幾間破屋作何用?況且,你以為他們留在家中便可守得田宅周全?”
王綸苦笑拱手:
“殿下有所不知,這些人常說,人若活著沒口飯吃,與死了又有何分別?
他們寧可待在家中,與田宅共存亡……”
太子聞言也是一怔,他緩步踱至草棚門口,突然轉身,伸出五根手指,聲音沉穩有力:
“即刻開始,加派差役逐戶宣講——”
他每說一點,就屈下一根手指,
“其一,留在家中反不如大堤安全,
其二,朝廷五日內必到賑災糧船,
其三,五日內,凡上堤者,每人每日供應米糧!”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
“若遇頑固不從者,就是抬,也要給我抬上大堤!”
說到這,朱齊合上眼睛,默默說道:
“無論如何,必須保住這張秋大堤五日!”
他見識過后世歐美疫情期間的種種,深知在災難面前,保留青壯勞動力,淘汰老弱者對整個社會的重要性。
但朱齊也知道,老者固然消耗口糧,也往往固執己見,但他們卻是維系這個時代社會穩定的基石。
有老者在,民心就多一分安定,更何況,老人實際消耗的糧食,遠不及一個壯年民夫。
王綸聞言,正要領命,朱齊卻補充道:
“這樣,在堤上單獨劃出一塊區域安置老弱婦孺。
讓伙夫們每日多熬些粥湯,這夜里寒涼,老人孩子受不得凍。”
王綸聞言,眼中閃過詫異,隨即深深一揖:
“殿下仁德!臣這就去辦!”
“且慢!還有一事——立即征調三十名熟練的石灰匠,再備齊石膏、石灰石各三百石,黏土五百石、砂石五百石。
另尋些梨子,若有葡萄更好!”
“殿下,這……”
王綸面露難色,以為太子這是要吃水果:
“石灰、石膏、黏土砂石等材料都好說,只是水果……”
“去果園、果行購買!”
朱齊斬釘截鐵地說,
“就說是太子令旨,違者以貽誤軍機論處!”
王綸只好領命,正要退下,朱齊又補充道:
“記住,所有原料必須分開運送,不得引人注目。
若有人問起,就說是用來……加固堤壩的。”
王綸離去之時還在納悶,為何太子吃點水果還要不得引人注目。
盯著王綸離去的身影,朱齊長嘆一聲。
他何嘗不知,開鑿凍土,用制成的RENT固然可以事半功倍。
但這眾目睽睽之下,搞出的動靜與紫禁城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如出一轍,難免會引起侍衛們的猜疑,畢竟他們那日都目睹了那場爆炸。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實在不愿節外生枝。
若是退而求其次,朱齊完全可以改良這個時代的黑火藥配方,盡管威力稍遜,但只要用量足夠,同樣能達到預期效果。
問題在于——朝廷對火藥原料的管控極為嚴格,硫磺、硝石等重要物極少在市面流通,全都牢牢掌握在團營、邊軍及各衛所手中,由專門的匠戶負責配制。
按照正常程序,工部張秋分司也可以申請些黑火藥在河工上使用。
但需要先向工部申報,再由兵部核準,最后才能從最近的衛所調撥火藥原料。
這層層審批下來,怕是等衛穎、王獲的援軍到了,文書都還沒走完流程。
太子這時候有些懷念被他砍碎的那枚蘿卜“制誥之寶”了。
正當朱齊陷入沉思之際,董平突然興沖沖地闖了進來,臉上沾滿炭灰,活像個花貓。
他小心翼翼地提著一個竹籃,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殿下快看!”
只見他作勢就要將竹籃往桌案上放,朱齊見狀猛地喝道:
“且慢!”
這一聲嚇得董平動作瞬間僵住,竹籃懸在半空。
太子眼疾手快地將案幾上的圖紙、文書全部收攏到一旁。
以他對董平的了解,再加上這副模樣,這家伙帶來的東西八成還帶著高溫。
燒毀圖紙事小,他倒是全記在腦海里,若是引燃了這座草棚,那可就不好了。
“就放在地上吧,孤看得見!”
收拾好后,朱齊這才松了口氣,示意董平將東西放下。
董平小心翼翼地將竹籃放在地上,獻寶似地介紹道:
“回稟殿下,奴才和方翰林琢磨了好久,在將王大人帶來的石脂原料磨碎后,按照您說的三七比例混合黏土。
可您所說像奴才這么高的石脂……石墨坩堝也實在太大,我們便讓工匠先做了個小的試試……”
說著他掀開竹籃,露出一個精巧的器皿。
朱齊眼前一亮。
只見那器物約莫巴掌大小,高約二十厘米,直徑十五厘米,敞口寬沿,還配了個嚴絲合縫的蓋子。
整個器皿通體烏黑發亮,在油燈下還隱隱泛著金屬光澤。
“好!很好!”
朱齊頓時將方才的煩惱拋到九霄云外,俯身仔細端詳起這個微型石墨坩堝來,
“你們倒是機靈,知道先做個模型!”
他饒有興趣地抬頭問道,
“這是誰的主意?”
董平聞言,臉上得意之色更濃:
“是奴才提議先做個小樣給您過目,這樣既能驗證工藝,又能積累經驗,若是合用,再按比例放大不遲。”
他搓著沾滿炭灰的手,諂媚地補充道,
“這都是平日里跟著殿下耳濡目染……”
“放屁,孤平日里學的《中庸》《大學》你會了多少?”
朱齊雖然口中笑罵,但也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小宦官在機械制造方面似乎有著不亞于方翰林的天賦。
自從來到張秋,凡是經他手的物件,從未出過差錯——無論是那幾架水車,還是那些木齒輪,這兩天都運行得嚴絲合縫。
更不用說今天這個微型的石墨坩堝,雖然出自匠人之手,也實在令讓他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