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哈德遜城堡
- 義賊
- (英)凱瑟琳·郎德爾
- 2639字
- 2025-02-10 17:33:25
就如大多數災禍一樣,外公的災禍從天而降,令人措手不及。他發給維塔媽媽的電報只有短短幾個字:你媽媽昨晚去世了。
維塔坐在門墊上,一動也動不了。她媽媽面如死灰,把她抱上床。在床上,她們邊喝黑醋栗果汁,邊給對方講外婆的故事。外婆和外公一起周游世界,外婆笑起來會發出喉音,像水手一樣。就如大多數故事一樣,這些故事給了她們一點安慰。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她們又收到了更多的信。第一封信的內容顯得神秘兮兮,而且還語焉不詳。外公寫道:哈德遜城堡里充滿了幽靈。
以城堡的標準來看,哈德遜城堡面積很小。維塔的曾曾曾外祖父把它從法國的山丘上連根拔起,接著又遠渡重洋,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運到美國。在全盛時期,世人覺得它既宏偉又有點不可思議。時至今日,哈德遜城堡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卻仍不失美麗。而外公,是整座城堡的唯一住客。
接著,希望悄然而至。外公的信里寫道,有人主動提出要租用哈德遜城堡,想要把它改建成學校。外公將以校監的身份繼續留在城堡里,這會給他找點事做,讓他有點盼頭。雖然還沒有簽署任何書面文件,但那個人已經迫不及待要開始整修工作了。他姓索羅托雷,是個來自紐約的百萬富翁。
外公的信里附著一張剪報:一個男人站在紐約的高樓大廈前,擺出好萊塢明星式的露齒微笑,圖片的說明文字寫著“維克多·索羅托雷,在位于達科他地區的家門外”。
“維克多·索羅托雷……”維塔喃喃說道,同時把這個男子的相貌牢牢刻在腦海里,以備不測。
一周還沒過完,索羅托雷就出手了。一天下午,外公散步回來,卻發現家門已經進不去了。一個陌生男人帶著兩條看門狗從門房走出來,用步槍指著外公。“哈德遜城堡是索羅托雷先生的私人財產,”門衛說道,“滾出去!”
成年之后,就再沒人對外公說過“滾”這個字。他試圖推開警衛,一條看門狗一口咬在了他的腳踝上,那可并非作勢咬人,而是切切實實咬進了肉里,血頓時涌了出來。接著,那個男子手中的步槍對準了外公的胸膛。于是,無所適從的外公只得乘火車來到紐約,在第七大道上租了一套小公寓,并找到了索羅托雷的律師。
這位律師露出了律師所特有的驚訝表情。他的眉毛抬得老高,都快挪到脖子后面去了。律師說道,外公明確知道他已經把城堡賣給了索羅托雷。錢已經到賬了,非常非常少,只有200美元。但情況清晰明了,哈德遜城堡已經成了外公的負擔,他很慶幸自己終于能擺脫它。外公查了銀行賬戶,律師沒說假話。
外公想給自己也雇個律師,好要求索羅托雷出示房屋產權證書,然而以他剩下的錢,卻是什么律師也請不起的。在最后一封信里,外公寫道,“公正,似乎只提供給那些付得起錢的人。”他現在要做的,是試著將那棟他出生時就住著的房子遺忘。除此以外,他還會努力遺忘他和麗茲在那里生活的點點滴滴,這樣做會使得自己的身心較少受到傷害和折磨,外公這樣寫道。
一收到這最后一封信,維塔的心就猛地跳到了嗓子眼。哈德遜城堡是外公賴以生存的家,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依靠著他對麗茲外婆點點滴滴的回憶,繼續生活下去。“不能這樣。”她喃喃自語。
維塔看了一下媽媽臉上的表情,媽媽的表情給了維塔希望。媽媽身姿柔弱,嗓音甜美,卻意志如鋼。她們有著同樣的棕色眼睛,以及同樣堅毅不屈的下頜輪廓。
第二天,媽媽從城里買回兩張船票。“我們要把他帶回來,不管他愿不愿意。船從利物浦出發,”她說道,“我們今晚就走。”
維塔發現,媽媽左手上的訂婚戒指和結婚戒指都不見了。她沒有多問,只是回到自己的臥室去收拾行李。她腳上的靴子噔噔地敲擊著地面,像是一名戰士,正要踏上征程。
維塔投石的本領是外公教的。
外公名叫杰克·威爾斯,或者,嚴格來說,他叫威廉·喬納森·西奧多·馬克西米利安·威爾斯——他來自一個熱衷于長長的名字、長長的轎車以及長長的晚宴的家族。即便家道早已中落,然而要取一個極盡奢華的名字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外公的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英國人,外公在英國受教育,做珠寶生意。他個子很高,走路會撞到門框,身材又極瘦,好像可以從密密的雨絲中間安然穿過而不被淋濕。
維塔五歲的時候,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她的爸爸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另一件事是她患上了“小兒麻痹癥”。媽媽以不休不眠、不屈不撓的斗志同疾病斗爭。在醫院的病床上,維塔度過了漫長而境況黯淡的幾個月,她被人從病床上抱起來并用杏仁霜和氧化水洗澡,給她喝氯化金水和胃液素酒。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后來有一天,外公外婆從美國來了。外公坐在她的床邊,給了她一個乒乓球,對她說,當她能用球打中外科主任的時候,就立刻向他匯報。然后,他用珠寶商那只能夠穩得紋絲不動的手,在病房遠處的墻上畫了一個極小的靶心。
打偏了,還是打偏了……終于,她打中了。
外公像培養運動員一樣培養她。他本人就是名神槍手。維塔每天都要花幾個小時扔鵝卵石、玻璃彈子、飛鏢和紙飛機。七歲那年,她從醫院回了家,這時候,她已經可以讓切牛排的餐刀在空中優雅地旋轉幾圈,然后直直插入房間那頭的小塊黃油中了。
維塔長大了,她的骨頭越來越結實,終于,她的腿部支架被拿走了。她的左腿肚子比右腿肚子細,左腳向內彎曲。一位鞋匠找到了最柔軟的皮革免費為她做了一雙鞋,媽媽用紅絲線將鞋子邊沿的飾面縫制出來,在上面繡上了小鳥的圖案。穿上鞋她就可以跑步了,盡管鞋子會讓她的肌肉拉傷并產生火辣辣的疼痛感。平日里,維塔受點小傷就愛抱怨,流一點血就要找繃帶包扎,然而她從未將這種不同尋常的疼痛宣之于口。
瘦瘦小小的維塔就這樣在歲月靜好中長大成人,對周遭的一切顯得小心謹慎。她有六種笑容,其中五種是真心的,但每一種都值得詳察一番。她的棕色頭發略帶紅色,好像一只剛剛沐浴過的狐貍。
維塔的媽媽朱麗婭只對維塔不斷的投擲練習有過一次質疑。
“她的人生不會輕松的,”外公說道,“她看起來那么脆弱,她也許還是應該學學怎么投擲石頭。”
到她八歲的時候,維塔可以在50步外擊中蘋果樹最高枝丫上的蘋果,可以在玩打水漂游戲時讓石頭彈起整整23次。“在家鄉那邊,你外公是鎮子上最好的槍手,”麗茲外婆說,她個頭高挑,鼻梁又高又挺,眼睛里充滿著深深的善意,“但我覺得你更棒。”
外公看著維塔在海邊練習肩上投球。“現在來學習一下關于速度的知識,學習一下空氣是如何讓物體旋轉的。看書!學習!要盡可能地多學習知識,因為知識總能發揮作用!棒極了呀!”外公是維塔認識的唯一會在言談間激發電流的人。他的存在之于世界,就如同一塊打火石之于一片鋼條。
最后,外公和外婆回到了美國,回到了哈德遜城堡。不久之后,天翻地覆,一切都改變了,維塔被帶到了這里,帶到了這個閣樓上的小房間,眺望籠罩著整個紐約城的落日余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