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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喀什噶爾與葉爾羌

平津學生大聯歡那一年,有一個新疆歌(經王洛賓改編)也普及起來:

溫柔美麗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你不答應我要求/便向喀什噶爾跳下去……

那時的喀什噶爾比夢還遙遠。一九六四年春天,我乘坐的八座嘎斯69(一種越野吉普)經過喀什噶爾河的時候,我興奮得真想跳下去呀。

是自治區黨委副書記兼政府副主席武光同志帶我去的南疆,一次走了托克遜、庫爾勒、庫車、阿克蘇、喀什、和田、于田,直到最最邊遠的民豐縣,又名尼雅,因其境內流淌著尼雅河而命名。

在和田,我們聽了新玉(此二字是周總理給起的)歌舞團的青年演員薩拉買提的演唱,她的青春、陽光、純潔與激情令人傾倒。

一九七五年第二次去和田,到了文工團,看到一個發胖的女士從二樓向樓下大聲喊話,給我以雄壯的印象,后來才知道,她就是薩拉買提。

最近一次去和田是二〇一〇年九月,我去了文工團,得知,六十年代的青春玉女薩拉買提,已經去世。

后來在莎車我還見到自治區黨委的文教書記林渤民,他提出要求一個是長期下去,一個是學維吾爾語。他舉例說,深入生活如同搞戀愛,搞戀愛怎么能通過翻譯進行呢?

林是“一二·九”時期參加革命的大學生,帶點文氣。我唯唯。這與我的想法一致。

我擔心的唯有芳,她一個人帶兩個學齡前兒子,那個時候工作又多,有事無事都講究加班加點,搞疲勞戰,真不知道她怎么著活。后來聽說,有時周六了都沒有時間去幼兒園接孩子,山兒由于與一鄰居家小孩在一起,有時被鄰居捎回來。石兒則常常單獨一人最晚才被接走。唉,大人的事情……小孩只能任人擺布了。

六月了,我正式在麥蓋提縣紅旗人民公社住了下來。這里是葉爾羌河流域,葉河是一條季節河,冬春季基本無水,沒有橋梁,汽車過河就在河灘上顛簸,搖得五臟亂顫。夏秋大水漫流,無固定河道,寬闊恣肆,不失雄奇,有的地方水仍然很淺,汽車仍然可以穿行。汽車穿行時要關閉嚴實,防止進水滅火,過了河后,打開前蓋,水箱的水已經沸騰。也有水太深過不了河的時候,只好大家在河邊等待。

葉爾羌河流域被當地人稱為刀郎地區,包括大縣莎車、英吉沙、岳普湖和麥蓋提等,他們的語言、風俗,尤其是歌舞頗有特點。維吾爾族為自己的雄渾的音樂遺產《十二木卡姆》而驕傲,但刀郎另有自己的《刀郎木卡姆》。他們歌舞時手拿著的類似撥浪鼓式的“薩帕依”,在南疆本來是乞丐乞食時用的標志。他們的歌舞更加粗獷野性,唱歌發聲也更加響亮豪邁。跳起舞來頂盤子頂碗,富有雜技性。

這一年自治區黨委確定將麥蓋提紅旗公社樹為標兵。第一書記王恩茂并根據這里的情況提出三多(糧、棉、畜)五好(條田、道路、林帶、渠道、居民點)一強即人強的口號。新疆耕地多,經營粗放,比較有可能重新規劃,重新布局,集約經營,一張白紙上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紅旗公社所在地原名洋達克,即駱駝刺,可以想見其貧瘠。民風淳樸,有耐性,服從指揮。公社書記史玉堂,勤懇嚴厲,每天從早跑到深夜,田間地頭,檢查督導,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據說他一上火會下令民兵把對手捆起,所向披靡。

根據林書記的指示,縣里配了一位助手兼翻譯給我,他名叫阿卜都米吉提·阿吾提,是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他的漢語雖然有限,但是我的猜測能力足以招呼一氣,又譯又蒙全無語言障礙。我們一起訪問了三八大隊女隊長買合甫汗,她參加過國慶觀禮團,到過北京。她當過童養媳,對舊社會叫做苦大仇深,講話也很有力量,尤其是她講話時愛做一種攤開手掌,向前伸展的手勢,令我想起洋人。邊聽邊調動想象的補充,一幅翻身道情的畫面,一幅大干社會主義,勞動者成了社會棟梁的圖景歷歷在目了。

我們還訪問了先進人物大隊書記庫萬(即庫爾班的愛稱)。他一面交談一面接手搖電話,自稱“我是庫萬書記”。他身高塊大力大,雙鞋如船,人民是何等可愛,人民有何等偉力,我自幼培養成的民本直至民粹思想燃燒起來了。

由于是標兵,來自烏魯木齊的記者亦不在少數,他們今天發稿,明天校對,左一個電話,右一份電報,令人佩服。

可能是史玉堂聽到了記者們對他的作風的一些說法,一天他召集眾外來人士開會,有所訓誡。我突然不甘寂寞,想幽一默,便說了幾句引得外來客人哈哈大笑的話。史大怒,向我發火,說是我去縣里應該向他打招呼。我明白了,什么叫外省,什么叫處境,什么叫基層,什么叫土皇帝或土政策,是我多事與自取其辱了。

只有一個字是管用的,就是“忍”,雖然年輕時我非常討厭這個“忍”字——還有什么“忍為高”的箴言。在麥蓋提我看到這樣一個情況,有一位農民,到公社來找書記說點事,他的住地離公社還要走幾十公里,他來得很早,但是書記走得更早,他就在公社的辦公室外半蹲半坐地等了一整天,從不到早六點等到夜十二點,沒有離開過一步。這種忍功與等功簡直不可思議。我知道一般維吾爾農民到什么地方去是自帶干糧的,我也知道他們舀起大渠里的夾泥帶沙的水就喝。但是當我問他的時候,他回答沒有吃什么東西。

我在麥蓋提寫了《紅旗如火》與《買合甫汗》兩篇報告文學,寄回編輯部。收到回信有所表揚。九月底,我啟程回烏。我是坐拉小麥的車走的,他們喜歡開夜車,太累了,就把車停在路邊,人鉆到車下小睡片刻,再走。這同樣帶給我狂喜,如果一直是西單到東單,前門到地安門,你上哪里想象這樣的生活去?其后過了三十多年,我在一九九二年到喀什,阿卜都米吉提·阿吾提還到我的住地來看我。我還要提到麥縣委宣傳部長顏景文,他原在團中央工作,他的愛人原在亞非學生療養院工作。他們工作環境的反差也夠鮮明的。他們對我十分關心,請我到他們家用餐,他們到烏出差的時候還去看望了芳,給我帶東西等。到處都有友情的溫暖。

蘇聯造的嘎斯69行走在葉爾羌河附近的時候,我突然在荒涼的碎石灘更正確一點應該叫做戈壁灘上看到幾條巨大的煙柱,頂天立地,飛沙走石,原來不是煙而是塵土組成的,我覺得驚心動魄,便問那是什么,當地人習以為常,說是旋風把沙石卷到了天空,便成了數根擎天巨柱。我不知道這是否也算是一種龍卷風,沒有連成一片,就是說沒有成氣候的龍卷風。我也無法想象,在這樣的參天煙柱旁邊勞動是什么滋味,風一錯地方,會不會把自己卷到高空中去呢?

邊塞的一切都令人贊嘆,驚奇,服膺而又有些恐懼。大自然大自然,到了這里才知道什么叫大自然啊。

戈壁灘上的植物也令人肅然,梭梭柴,駱駝刺,紅柳,沙棗,胡楊,它們生長得堅硬,不規則,枯干,疙里疙瘩,傷疤斑痕,多棱多刺。它們絕無江南植物的柔潤多汁,婀娜嫵媚,它們只能以旱抗旱,以枯御枯,以歪就歪,以稀而瘦減風。它們是置之死地而后活,置之不毛而成為戈壁灘的稀疏毛發。它們仍然是戈壁灘的生命的象征,而灰色的鐵青的碎石才是永遠繃著絕對無情的臉。

我走過的南疆地區大致位于天山之南與昆侖山之北,兩邊的山都不大看得見,又總是模模糊糊地看到遠方的山影。路經天山的時候由于道路曲曲彎彎,視線總是被遮蔽著,身在此山中,反而感覺不到高山。

屬于和田地區有一個皮山縣,不知道為什么它地勢較高,似在丘陵之上。五月底到那里,那里的玫瑰花剛剛開放。維吾爾人很喜歡把玫瑰花瓣用糖腌制了吃,使我想起地理課堂上講過的保加利亞的玫瑰,是他們的主要土特產之一種。皮山在南疆很不一樣,清爽精致小巧,我覺得更適合在那邊辦一個療養院。

麥蓋提是嚴峻的。坐上公社書記專用的六根棍四輪馬車,在銅鈴的叮叮當當之中,一會兒走過人家,一會兒走過果園,一會兒走過荒地,一會兒走過渠道。新疆到處是灌溉用的水渠,一會兒水渠把車子顛得酥麻,一會兒車子把渠道軋壞,搞得四處跑水,大家也司空見慣。

入夏以后的果園十分誘人,尤其是杏園。我在北京一擔石溝也看到過集中的杏樹林,知道個“大香白(白杏)”與“老爺臉(紅杏)”,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麥蓋提的這樣大的杏子,它掛在樹上根本不像是杏而更像是蜜桃。其甜度也是內地的杏望塵莫及的。我在麥蓋提還第一次吃到了油桃。

而南疆的哈密瓜,完全做到了出神入化,不可思議。我在麥蓋提時,一天下午吃過一個小小的甜瓜,只覺得是殺口的甜(殺口云云,出自北京賣瓜人的吆喝,但我直到三十歲了,到了南疆,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殺口)。到了晚上,我除了奇渴欲燃以外,再也不想吃任何其他東西了。一個小瓜頂一頓飯,若非親歷,我難以理解更難以體會。但是這樣的甜瓜,我也沒有再次碰到過。人生的許多美麗與稀奇,危險與惡劣,一輩子只能遇到一次。

通過米吉提的介紹,我認識了文化館的另一個小伙子伊明,他教我唱維吾爾族歌曲《阿娜爾姑麗》,是電影《阿娜爾汗》的主題歌。這是我認真學的第一首維吾爾文歌曲,過去會的類似王洛賓改編的新疆歌兒,其實已經并非完全的原汁原味,而是經過了漢化加工。

后來我才知道了這個歌的更加原裝的文本,民歌歌詞的內容有點像陜北的“信天游”,有許多段落,唱思戀的甜蜜中的痛苦,頭一句是:“到了夜晚睡不著覺呀,小伙兒,快把巢里的烏鴉趕走……”

這首歌的特點之一是不停地于愛憐中不失幽默地呼叫著“巴拉,巴拉”,像英語情歌的呼喚“baby”,后者現一般譯為寶貝,而“巴拉”可譯為孩子,可譯為小伙兒,也不妨譯為寶貝之類,但是歌詞用巴拉的多是指男孩。

維吾爾歌曲的感情充溢飽滿,幾乎所有歌曲都很浪漫,都呼天搶地,欲生欲死。我是一唱鐘情,再唱難舍,三唱已經震撼了融化了我的靈魂。

我想到一個字:“胡”。中國歷史上稱少數民族為胡人,稱從少數民族地區引進的物品為胡什么什么,如胡琴,胡瓜,胡麻,胡楊。我不禁吟道:“胡語胡歌亦動人,蒼涼一曲淚沾襟,如麻往事何堪憶,化作傷心萬里云!”

刀郎地區的舞蹈也粗獷有力。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專門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李老師,一個是達斡爾族青年舞蹈家滿素榮,她們倆與鄉親們舉行了多次麥昔來甫(歌舞聯歡),刀郎舞她們一學就會。滿素榮還為鄉親們表演了蒙古族、達斡爾族的舞蹈,青春,歡快,勁力,鄉親們大飽眼福,我也沾了光。文藝的大眾化,到民間去發掘藝術寶藏,確也別開生面。對于我來說更是補了一課。

在南疆還聽到過鄰國乃至附近地域發生疑似二號病(霍亂)的消息,許多地區通行時先要驗大便,沒有大便合格證禁止通行。突然一天,我略感飯后不適,我一想起二號病來不禁心慌意亂。加上得到一個消息,我所在的自治區文聯音樂家協會一位同志,在庫車出差時早上爬到老桑樹上夠桑葚,老干折斷,他摔死了。這樣的死亡使我深受刺激,極為不快。偏偏那一個晚上天氣最熱,同住在公社招待所的其他人都搬到戶外露宿去了。我在屋,憋悶窒息,出屋,星光閃爍,枝葉輕搖,小風陣陣,而且小腹隱隱抽搐,恐怖異常,過了最最不妙的一晚,而第二天,就風平浪靜,萬事正常了。

我至今不理解為什么會有這樣惡劣的經驗,這乃是反生活的經驗,這樣惡劣的記憶,在我一生中算是很少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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