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輩子的活法
- 王蒙
- 3727字
- 2025-02-11 16:49:43
15.日子
一九六二年九月,我分配到北京師范學院(今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做教師。那時那里的校長是楊伯箴,他曾是團市委書記,地下時他是中學委負責人,我們早有相識。用一句略感厚顏的話來說:“他是了解我的。”我是無法再在團市委待下去了才到他那里去的,但我自己沒上過大學,卻可到高校里執教,這又使我有些微的得意。我給以研究魯迅為專業的現代文學史教授(當時只是講師)王景山做助教,王先生很文雅,政治上也很正面,他本是黨員,反右中丟掉了黨籍,但沒有帽子。
開始,一切順利,我與不少同學談得來,他們當中后來有管過《小說選刊》的馮立三,成為大型文學期刊《當代》的負責人之一的汪兆騫,做過《文藝報》編輯部負責人之一的何孔周等。我與他們一起去香山春游,我重新嘗到了學生生活的快樂。我給學生上過一次輔導課,講魯迅作品的語言,受到他們的歡迎。
對魯迅的散文詩《雪》的研讀,也是這期間的一個收獲。《雪》文中對于北方的雪的描寫蒼勁孤獨,悲愴奇倔,給我以極大的震動,我以為正是這些描寫才成就了《雪》的風格,才現出了魯迅的風骨。因此我無法接受高校教材中襲用的大體是馮雪峰的解讀法:南方的雪象征自南方而來的(北伐)革命,而北方的雪象征的是北方的軍閥統治。我寫了《雪的聯想》一文,給王景山先生編的我們教研室的墻報用。我強調了文學作品中的“興”的作用以及它與“比”的不盡相同,認為興就是聯想,聯想是文學詩學的一個重要范疇。這篇文字直到二十年后才在甘肅出版的《飛天》上發表。我報名參加了教師的英語夜校,但是沒有堅持下來。
隨著八屆十中全會的精神的貫徹,我也得到一些善意的“招呼”,蓋我所輔導的班是“大躍進”中招的生,其中有些出身好、是黨員和當學生干部的學生,功課方面可能不是最好的,而一些較富文學細胞,讀得進文學去的學生,又有專而不夠“紅”的麻煩。嗚呼,我這個老黨員老團干部竟然吸引了專而不紅的學生,反而忘記了多與有“紅透”、暫不夠“專深”的骨干們接近,這使我頗感沮喪。
在師院期間我參加了市上的一次文代會,這當然也說明院方對我的關照。會議開幕式上,市委副書記鄧拓代表市委致辭,他很有學問也很瀟灑,他長著一張農民的臉孔,但是身材與舉止令人想起魏晉文人喜歡用的“玉樹臨風”四字。他講到北京的郊區是多么美麗,八方的氣象是何等迷人。
其時,他的《燕山夜話》與《三家村札記》正在或即將在《北京晚報》上連載。我倒很為他的七律《留別人民日報諸同志》而感動,此詩發表在《人民日報》上,詩曰:“筆走龍蛇二十年,分明非夢亦非煙。文章滿紙書生累,風雨同舟戰友賢。屈指當知功與過,關心最是后爭先。平生贏得豪情在,舉國高潮望接天。”
他的詩有文人氣,也有干部風,最后兩句表明他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擁護。前三句和“屈指”句里頗有苦澀,但還是用健康的東西把握自己。我還可以推斷,“屈指當知功與過”一句是天成的,是出諸肺腑的心聲,他辦《人民日報》屢受主席批評,“關心”,則是因“屈指”而求頷聯求出來的,先要文詞再有含義,正好在此表一個正確的積極的態度,乃要“后爭先”,自謙常常落后,關心的是迎頭趕上。
他在市文代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中也談到了反修防修和培養接班人的問題,講到文藝方向問題時他舉了一個例子,說是有一美術學院學生,一拳打破一面鏡子,然后對著鏡子畫自畫像,以此證明“現代派”的洪水猛獸對我國青年也有影響,文藝必須掌握正確方向。
主持開幕式的是北京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的主席老舍,老舍激動地贊揚鄧拓的講話,說鄧拓是領導、學者、詩人、詞人、書法家、金石(印刻)家、新聞工作者的前輩以及“欣賞家”,剛說完,又立即糾正說應該叫做“鑒賞家”。老舍與鄧拓互相推崇,互相謙虛,互為唱和,互為應答,氣氛絕佳,甚至使我略感不好意思。
(“文革”一開始,兩位老師與首長,都自盡了。)
會議上是茅盾講了話還是印發了茅公的文章,我記不清了。反正小組會上眾人都談茅盾先生的“生活、思想、技巧”三點論。我首次見到浩然,他大眼睛,雙眼皮,厚唇,大嘴,一副誠篤忠厚的樣子。他說話略帶結巴,更顯淳樸。三點論使我略覺不足,除了生活經驗與思想覺悟(這兩點未必是作家們的長項)外,原來只有雕蟲小技是作家的吃飯的本領,那么藝術呢?感覺呢?語言呢?激情呢?形象思維……呢?
我發言時問能否把第三點“技巧”一詞改為“藝術”二字,被與會諸先進否定了。有一位老同志,表示不贊同我的意見時,特別強調“剛才那位發言的人我也不認識……”提醒我想想“你以為你是誰”,不免惶恐無地。
還有一個細節令我汗顏。文代會是在民族飯店舉行的,能進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獻禮建筑民族飯店,我也覺得光彩。但報到后才知道,飯店客房是為家在遠郊區的代表準備的。可不是嗎?芳在家里等著我,我去住什么飯店?
至于此會到底研究了些什么,提出了解決了什么問題,那就毫無印象了。
一九六〇年我們又添一子王石,山呀石呀的命名都與我正在山區勞動有關。一九六二年后,至少是我的小家成員聚在了一起。
一九六三年初,學校給我解決了一間宿舍,是租的全國總工會干部學校的樓房。不久又調整到一樓的一處兩間打開的大屋子,而且是花磚地。房屋向陽,而此前我們住的是南房。向陽房舍,陽光燦爛,使我們大為興奮。我唱起了那個年代流行的古巴歌曲:
美麗的哈瓦那,
那就是我的家,
明媚的陽光照新屋,
窗前開紅花。
遇到星期天兩個兒子也來到我們的新家景王墳,倆小子在樓道里跑上跑下,響動很大,我們極力控制,收效不大。不久,一位老師就貼出招貼:“請勿喧嘩”,我與芳一面教訓孩子,一面相視壞笑,已經很久了,連做惡作劇的心情也沒有了。
此處只供居住,我們吃飯多半到學校教工食堂,做得很好,但是一吃食堂就更覺糧票太“費”。有時我們到甘家口商場去吃,能吃到獅子頭、木須肉什么的。芳已在市一〇九中學任教,學校同人與領導對她很好,她的工資不低于任何大學畢業生。
也有幾次,我們悄悄用電爐,燉肉,燜飯,不怎么合法。但體會到了過小日子的快樂。
期間我們還在東安市場買過一把西餐刀子,買過咖啡什么的,更買過兩張舊唱片。內有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我的留聲機放不出帕的升C高音,遇到他的最激越的高音,轉速就頂不上去了,變成走調怪聲。
我同時也買了意大利神童的唱片,一面是《我的太陽》,一面是《鴿子》,他唱得十分憂傷,芳有時不敢聽他的片子。
當時的蘇聯唱片是八角錢一張,而這兩張舊唱片是五元一張。
那個時候能夠使我心情解脫的只有兩樣,一個是音樂,一個是風景。
有時候我突然大唱一陣青年時代所喜愛的歌曲,更多的情況下是聽唱片聽廣播。我購買了最暢銷的《世界名歌二百首》,我感謝這本簡譜歌本幫助許多人度過了那個禁忌多端,精神生活也陷于饑餓的年代。我聽說一位敬愛的領導人批評這本書編得不夠革命,我很慶幸他是事后說的此話,而且,他老人家畢竟沒有下禁令。我們的精神食糧與五十年代比已經劃窄了許多,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下去,將會伊于胡底呢?
我喜歡聽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喜歡貝多芬的《命運》和《田園》,看完蘇聯影片《沒有說完的故事》之后,我又愛上了柴的《悲愴》。影片中,一個干巴巴的教條主義者聽著柴的第六交響樂睡著了。即使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不學無術的教條主義者,我也要好好聽聽《悲愴》,它的簡單的主題令人鼻酸。蘇聯還有一部類似政論片或散文片,叫做《海之歌》,有點裝腔作勢,不知所云,但又確實投合了那時的一些人的思緒,好像也喚起了我一點文藝情緒。
我也聽民族的東西。小白玉霜的《小女婿》的唱片我也買了,到今我會唱“鳥入林,雞上窩,黑了天……”。我愛聽花四寶花五寶的梅花大鼓,以及單弦牌子曲《風雨歸舟》。
我從小對自己的童年不滿意,又受父親的兒童教育暢想的影響,我相信假日就是兒童的節日,我拼命帶他們去動物園、頤和園、香山、西山八大處和北海公園。我培養他們坐在茶座上嗑瓜子的習慣,認為這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我曾經與弟弟一起騎自行車逛西山八大處,來回騎了五十公里。還有一次我從父親居住的中關村步行到臥佛寺,太遠了,累得不行。幸虧碰到團市委書記張大中與市委宣傳部長楊述,他們的車把我們帶到了中關村。
紫竹院離我們的住處不遠,我們在雨中游玩過,還在活魚食堂吃過魚,味道好極了。后來幾次再去,再吃不上那么好的活魚了,是好事難再嗎?是自己的問題——第二次第三次吃什么好東西也失去了最初的驚喜了——嗎?是食堂的炊藝沒能保持下來?
早在一九五七年我買了一臺舊的“卓樂基”蘇制相機,三百元,相當很多人的半年工資。我們這個期間也能自己照相了。芳有一張抱著孩子,在穿過樹冠的散落的陽光照耀下留的影,神態極其光明,我給它命名為“社員都是向陽花”——這是一首歌唱人民公社、歌唱三面紅旗的歌曲的題目。
只要不是政治運動的最最風口浪尖,高等學校的教師生活還算優越瀟灑。王景山先生一次見到我買咖啡,便與我切磋咖啡的煮法,其實我哪里知道咖啡應該怎樣炮制?我的喝咖啡完全是受到父親的好洋事的影響,但我想,王先生問我,一定是以為我是見過世面的人,是看得起我,我怎么能回答不知道呢?不知道怎么樣做,你買咖啡不就更惡心了嗎?我便汗流浹背地給王先生胡說了一回咖啡煮泡法,至今想起可笑復可羞。人就是這樣,有些大的人丟了就丟了,而沒準什么雞毛蒜皮,硬是不敢面對,曲為掩飾……最后更加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