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輩子的活法
- 王蒙
- 3706字
- 2025-02-11 16:49:43
14.又不行啦
我在一擔石溝創造了個人飯量的最高紀錄,秋天深翻地,我發明了一種躍起踩锨法,即跳起后以全身體重置于一足,再用此足踩到锨背上將锨口壓入土中,不論多么堅硬的土質,都會被足足實實地切入翻起。但這樣干活消耗極大,我一天中午吃了六碗拌面,折合干面一市斤半。
我自幼身體不強,在團區委工作時,有領導當著我的面說,此孩太聰明,早熟的結果很可能是早夭。我的身體好轉起始于一九五八年的勞動,初到建筑工地時感到手指變粗,腰腿變壯,肩膀經得住壓。我堅信體力勞動對我有起死回生之效。到了桑峪,勞動使我渾身血脈暢通,心明眼亮。我這里只是說一個事實,無意為極“左”的知識分子政策涂脂抹粉。
還有一個愉快的經驗,我幾次騎著馬去南辛房大隊給馬與驢釘鐵掌。在一擔石溝我擺弄過草莓,單是草莓的名稱也令我快樂。也有艱苦的工作,給灰窯背石灰石,壘窯。
與桑峪比較,一擔石溝的一大優點是吃得好,大體按干部標準吃飯,不必向貧下中農看齊。但是很快就到了一九六〇年冬季,中國的一個饑饉之冬。一擔石溝雖然養著幾頭豬,但對機關副食少有裨益。造林隊轉交給了報社作戰備用,市委系統的副食生產開辟了新點,位于南苑西紅門大隊三樂莊。于是一九六〇年移師三樂莊,糧食定量從每月四十五斤一家伙降到三十二斤。
三十二斤的定量讓人慌了神。找竅門找到了酒上,聽說酒也產生熱量,便想辦法到大興購買烏七八糟的色(讀shai)酒。為此我受到了批評。有一位原來風度翩翩,出身高貴的人,被發現偷吃辣椒,班長躍躍欲試,準備借此大抓批斗,被制止。而且團市委第一把手,農民出身的張進霖書記親自來看望在三樂莊勞動的另冊人士,噓寒問暖,極盡安撫。
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依例休假,但不可以回北京,我們當然懂其中的考慮。我在宿舍內正看一本書,忽聽到熟悉的聲音。是瑞芳,她穿著一身干凈的衣服,穿著我們結婚時我給買的翻皮正皮兩樣相拼的半高跟鞋,帶著一點點心來到三樂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來的。她的到來使我激動流淚而又神經緊張。我與她出來并告訴她不可對這批右派太熱情。我的怯懦使我至今臉紅。
說什么好呢?一位應該算是“難友”的人,分享了芳帶來的小點心,同時背后說:“王某的愛人是資產階級。”還好,沒有把她“五一”來訪的事提到批評會上。
至少有五件事,我可以將芳與俄羅斯歷史上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相提并論。那位俄羅斯女子曾到西伯利亞與自己的丈夫匯合,見到丈夫先吻他的鐐銬。第一,她不受侮辱,寧可決裂吃虧。第二,她同坐火車送我去桑峪一直送到雁翅。第三,她曾陪我在一九五九年的春節去過一趟桑峪給農民拜年。為此她甚至受到親人的指責,認為她與右派毫無界限,她不惜與一切對我不好的親人決裂。第四,她此年“五一”穿著半高跟鞋找到了南苑。許多看過她的書的人看到這里都說她太偉大了。第五,后面要寫到的,一九六三年我決定要去新疆,我與她通電話,她三分鐘不到就同意了。此后不但去了烏魯木齊,還去了伊犁,去了公社和巴彥岱大隊。
在楊述同志再次關心與催促下,一九六一年秋,我算是摘掉了帽子,叫做“回到人民隊伍”來啦。
一九六一年冬,我寫了兩首新詩,一首是《鳥兒》,“不,不能夠沒有鳥兒的翅膀/不能夠沒有勇敢的飛翔/不能夠沒有天空的召喚/不然,生活是多么荒涼”。
另一首是《宮燈》,“點點暗紅的宮燈/像城市的美麗的眼睛/顧盼我吧,我也注視著你/心中溫煦如干罷醇酒”。
一九六二年春天,我正在三樂莊大田干活,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約稿信,編輯張慕蘭,評論家許覺民的愛人,要求與我見面。當然這封信是楊述的愛人韋君宜(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關照發出的。確實,除了愛人的溫暖支撐住了我以外,我一直有“貴人”相助。我的經歷,我的為人,我的所謂“才”,使我很少處于絕望狀態。在整個反右過程中,《中國青年報》的張黎群、佘世光,也一直關心著我,他們的多次談話幫助了我度過這樣一個艱難的時刻。
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信可能促進了團市委對于我們這些人的出路的考慮。很快先是把我們調回城里,組織了一個調查組到房山、延慶等地調查青年生活文娛學習婚姻等諸方面的狀況。陳家臺,大次洛,這些長滿核桃、杏、梨、棗的山野與齋堂溝大同小異,但人們說話的口音又不同了。我們在王滸同志率領下來到這里,不但開座談會,整理材料還貨真價實地參加勞動,插白薯秧,間谷子苗。這方面的經驗幫助我寫出了短篇小說《夜雨》與《眼睛》。前者在《人民文學》后者在《北京文學》上發表了。
我說過,四年的勞動生活我仍然陽光。回想在桑峪大山中的跋涉,我心胸開闊。有一次休假,“革命干部”們都是搭自軍餉至雁翅的班車,再從雁翅上火車到門頭溝。但所有有帽子的人,都選擇了凌晨三時起床,夜行山路十八公里,到雁翅火車站的辦法。
我也為在一擔石溝挑水上山的火爆場面而大笑,平常空手難以攀登的崎嶇山路,挑滿了兩桶水飛跑而上,成為一場沒有明說比賽的大比賽。
在南苑,第一年風調雨順,大蘿卜長得令人擊節贊嘆。而秋收時我負責看青,每夜拿著六節電池的大手電、軍棍到處巡邏,一面看月亮一面背誦李白的詩。
南苑我們的副食生產基地邊是一大片墳地,我們奉命在那里遷過尸,面對爛棺木與骷髏遺骸,我們無喜無悲無懼,有過我輩經歷的人早已做到了山崩不驚,地裂不動。我看青時常常到墳地一帶小坐,夜深人靜,在那里可以聽到市區方向順風傳來的話聲笑聲,有旁觀俗世,遐想萬年之感。
回憶種種,郊區記憶,多屬正面。但是我坐下了做夢、夢囈乃至噩夢的毛病。有一位先生認為我的夢囈乃是思想有問題的表現,提出指責,未獲響應,我也未因此再遭不測。
頗有領導自覺與心胸的班長薛德順,被分到了一處養兔,他本來就是做這方面的工作的。各歸各位,一時夤緣時會在大時代和大家熱鬧了一下子的他或不無寂寞。悲慘的是,“文革”一開始,他自盡了。
應我的請求,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與我見了面。他說,經過一番驚濤駭浪,愿意與我談談心。他說要介紹我成為作協會員。但是他主要與我談的是一個觀點,不但可以寫先進人物,也可以寫中間人物,寫人物的轉變。
我已經記不清是談話前還是談話后我看到了《人民文學》雜志的頭題,西戎的《賴大嫂》。
當時正在搞什么文藝八條、十條,從政策上試圖搞得合情合理一點,把反右派以來左了又左的文藝思想稍稍規范一下。邵的中間人物論也是這樣應運而生的。傳出了海默的電影《洞簫橫吹》受到老革命家保護的消息。《洞》片挨了棍子,后由于李先念同志看后覺得無大問題,乃轉危為安。
《文藝報》上討論《達吉和她的父親》,使一篇已經被戴上了人性論帽子的小說有了重見天日的可能。
劉紹棠在《北京文學》上發表了滑稽的短篇小說《縣報記者》,多么不可思議,劉整成那個樣子,反而變得笑聲不斷了。
燕祥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短詩《夜耕》,使我想到他在北大荒的勞動生活。為了避免麻煩,我沒有與他們當中任何人聯系。
從韋君宜的《月夜清歌》,汪曾祺的《羊舍一夕》等作品中,都折射出他們幾年來下放農村的經歷,他們都以最美好的心情概括與回味農村勞動的生活,在苦水中培育出怡人情性的鮮花。
那個年代我最著迷的是茹志鵑與李準,后來才知道了浩然。在萬馬齊喑的年代,他們是少數能夠歌唱的天之驕子,他們明媚春光,他們歡聲笑語,他們緊隨時代,他們宣揚先進,他們獨領風騷。
而從閱讀上給我以滿足和親近感的是茹志鵑,她仍然多情,她語言如歌如詩,她變成了我的唯一,既符合“大躍進”精神,也保持著語言與人物,題材與敘述的細膩的藝術感。我決心向茹志鵑學習,用心血歌頌時代。
問題是你沒有哪怕是只唱頌歌的權利。究竟什么時候算是改造得及格了,什么時候恢復寫作與工作的公民權呢?沒有人知道。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我常常吟詠《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的詩。我也想起了為“批修”而閱讀過的蘇聯作品,其中有一個說法,說是斯大林時期的階級斗爭日益尖銳化理論“毒化”著人們的生活。真是毒化啊。沒有切身的體會,你永遠不明晰毒化這兩個字的確切。
……那一段我喜歡讀的有柳杞寫抗日戰爭的《長城煙塵》,王汶石的寫大煉鋼鐵的《黑鳳》,丁玲的長篇選載《在嚴寒的日子里》,還有秦兆陽的長篇選載。但所有這些長篇都未有完工。一些寫“大躍進”的中篇,開頭極吸引人,寫下去卻不知所云,不知所終了。
《青春萬歲》的出版事宜重新提到了日程上了。中青社請了當時《文藝報》的負責人馮牧代審,馮對此稿印象頗好,只要我把太多的寫到蘇聯文藝作品對于那時的中國青年的影響的地方刪一刪。
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反右關口的黃秋耘對我關心備至。我常常到大雅寶胡同他家去看望他。是他在此年十月告訴了我“精神又變了”的消息,他指的是北戴河八屆十中全會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強調。
從此,曇花一現地發表了一點小文字的摘帽右派們再次銷聲匿跡。我的姐姐告訴我,上面已經傳達,摘帽右派,就是右派。文藝十條八條之類,偃旗息鼓,就跟沒有發生過那回事一樣。我的所有稿件都被退回。《青春萬歲》再次擱淺。
這里有趣的是并沒有文件或口頭傳達說什么什么人從此不要再出現了,精神一變,一切自然改變,誰都不愿意往槍口上撞,當然。同時誰也不會正式告訴你根據什么你就歇著吧,沒有通知,沒有禁令,勝似通知,勝似禁令。
甚至連說過《青春萬歲》的好話的馮牧,當形勢一變,別人問到他對王某長篇的看法,他甚為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