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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悲劇成了鬧劇

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句話我一聽就覺得殘酷,但身臨其境了,就明白了。

等候處理期間我被派到少年宮工地參加建筑勞動。我高高興興的一次與同伴共抬八塊城磚。每塊磚十八市斤。最多時我與另一人抬過十二塊磚。我咬著牙大桶挑水,挑洋灰,挑沙子灰,用完右肩用左肩,我學會了換肩,就更能挑了。給抹灰工供泥供各種灰,用一長長木柄圓勺,上下揮舞,其樂如游戲。我曾經悲哀地想過,我太早地政治化了,我沒有童年。現在,終于補償上一些了。夏天大雨,工地宣布歇工,我與暑期回來的芳一起去新街口電影院看西班牙電影《騎車人之死》,冒著暴雨打著傘擠公共汽車,沒趕上片頭,電影散場了大雨未停,我感到很幸福。

我熱愛生活,我享受生活,這是無法改變的。一九五七年八月一日,我奉命去京郊的門頭溝區齋堂公社()的軍餉大隊()的桑峪生產隊(自然村)。我背著行李什物,在京包線的雁翅火車站下車,走了三十六里地才到達了桑峪。我第一次走在大山大河之旁,我看到了筑路大隊與采石隊的勞動,我感到的是空前的粗獷與充實。

但是勞動改造也并非易事。在山區我學會了背簍子,弓背彎腰前行,左右手的拇指與食指圍成一個環形,遇坎可以小歇,摘下一絆可以卸載。還有我最多短程背過一百五十斤新收玉米,那是用大花簍。我的鐵锨也用得不錯,但是我沒有什么眼力見,手也拙笨,鋤草、平地,有些需要用腦用眼睛的活兒我干得不好,我的過于樂觀,過于不拿自己當外人,與農民說說笑笑也令一些人看不慣。我需要進一步學習灰頭灰腦、低聲下氣、謹小慎微。

東北有句俗話,小火燉吊子(吊著的小鍋),慢慢來。右派的含義是慢慢體會的。《青春萬歲》已經打出清樣,不能出了,參加首次青年作者會議的人們,基本上全軍覆沒。尤其是從報上看到邵燕祥也落馬的消息,只能使我苦笑。

使我不安的是芳,我們才結婚不到一年,我到遠郊勞動去了,不能見面,她的處境也不好,怎么辦呢?我們每天都通信,有時一天兩封信,我的信全部是報喜不報憂,看我的信像是在欣賞山水,在學習提高,在搞農村調查,在補充學識。這樣多的信我們一直存著,直到“文革”初期,才干脆一把火送它們到了子虛烏有的渺渺之境。

規定是兩個月休息四天,第一次休假后芳乘火車送我到了雁翅。

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五日我的大兒子王山出生。直到他三個月了,我才第一次見到他,因為秋收和深翻地“大躍進”,延遲了休假。我給三個月的兒子唱那個年代的影片《徐秋影案件》的插曲、東北民歌《丟戒指》,王山隨著我啊啊地叫。不久,這個影片與歌曲也都在報紙上受到了批評。已經愈來愈是這樣一種無奈的情況了,你喜歡什么,它多半就快要挨批了。

長到二十多歲,真正給我以深刻印象的農村是桑峪。當地人自稱來自山西洪洞大槐樹下,口音特別,稱叔為“紹”,稱累了為“使”得慌或“使”著了,稱有病是沒精神。這里是老區,農民中就有老黨員老游擊隊員。“大躍進”花樣翻新,包括不吃油而把食用油點到玉米地里。食堂化,吃飯不要錢,吃一次饅頭,消息傳到幾十公里外,到了這一天,各地親友來桑峪白吃。最高還吃過油炸黃米(黍子)面年糕蘸蜂蜜。農民相信這是最耐饑的食物,諺云:紅薯一溜屁,年糕二里地。秋季早戰,每天夜三時前起床,先是背蘿卜白薯,放入匆匆挖出的窖中,后來全部凍壞。接著深翻地,翻出陰土。全民作詩,“大躍進”民歌響徹云霄。掃盲落實到人,三個月要消滅文盲。立秋節氣家家門框上插著核桃葉。石塊壘墻,石板代瓦蓋頂子的民居。梯田。山泉。果樹與荊蒿。團市委的下放干部們,一面勞動一面高唱:“共產黨領導,把山治呀,人民的力量大無邊!盤龍山上鎖盤龍呀……”

一九五八年四月,毛主席的《介紹一個合作社》文章中,提到形勢發展覺悟提高,腐朽的意識形態土崩瓦解,過去的剝削階級不想變也得變,有少數帶著花崗巖腦袋見上帝的人無關大局……

文章氣勢與內容都使我們深為觸動。我們這些人互相提醒不要變成花崗巖腦袋。一位愛講笑話的“分子”說過,我們是反動派,但不是紙老虎,最多是紙老鼠,這次他又說,我們做不成花崗巖,最多做個花崗槎(讀chai,第三聲,即包谷糝子,為當地常吃的食品)子粥。此話傳了出去,本以為會批一通,結果尚稱溫馨,沒怎么樣。大概“左”派們聽了這種玩笑也忍俊不禁。糟蹋自己,硬要說也可以算是認罪伏法,是放下架子的表現,不無可愛吧。

我們也參加了工具改革,什么什么都要車子化,還到北京參觀了北京下放干部們搞的工具改革展覽。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招改革工具,但也要做冥思苦想狀,在紙上畫了一些改進后的背簍子的圖,然后無疾而終。

到了冬天,只剩下一天喝兩頓玉米槎子粥的份兒了。你病我病大家輪著生病,我也是一會兒長針眼,一會兒拉稀,一會兒發燒,一會兒咳嗽不止。即使這樣,桑峪的經歷仍然使我興奮,使我得到了新體驗,新知識,有所豐富,有所長進。

一九五九年春季,桑峪遠山梯田上的梨花盛開,最美麗的季節到了,此后,我再也沒有機會到這個名叫屁股峪的需要爬一個小時的山路的地方去看梨花了。因為團市委的下放干部走了,我們這些另類被分配到潭柘寺附近的南辛房大隊一擔石溝。這里山勢更加陡峭,梯田更加窄小,出門就要爬坡,許多遠地都已荒廢。這里成立了造林大隊,由市委、團市委、北京日報社等單位出資、出人造林,遠山油松側柏、近山蘋果蜜桃,還想搞點副食生產補助機關。由一位王主任負責這里的工作,上述單位的干部輪流前來勞動,一至兩個月為期。我們編為八班,為長期工。另有一七班亦是長期,人數較我們少,則屬于歷史有問題者。七班有一位同宗,旗人,說話極雅致,客氣,溫柔,標準老北京,略帶女氣,滿臉帶笑地用多禮的腔調對我介紹說:“您老八班是右派分子,我們七班是歷史反革命……”他的調門與社交場合互相介紹“這位是張老板,那位是劉二爺……”絕無二致。

八班有班長副班長各一人,領導大家。造林隊辦公室的王主任比較適合抓生產,他對改造思想的任務不太鉆得進去。一次他聽八班匯報情況,睡著了。于是二位班長挑起了擔子,有很強的領導意識,并說過能領導這么一些人將來回憶起來是有意義的。說來既可憐也有趣,這兩個素來沒有機會小露頭角的小人物,竟在當了右派以后成了“領導”,在“人民”面前他們是“罪人”,在罪人當中,他們是“領導”,罪人的領導依然是領導,這里的領導欲、領導迷,已經達到了瘋狂的程度了。他們極力組織思想批判,用運動中自己受過的方法與語言自己搞自己。動輒深夜開會,抓住點什么就猛斗一氣,一次斗得《北京日報》的漫畫家李濱聲幾乎暈倒。“恬不知恥!”“自取滅亡!”“反動本能!”“欲蓋彌彰!”時過午夜了八班還在喊叫不停,最后是具有革命干部身份的其他臨時來的同志提出意見,認為八班夜夜鬼哭狼嚎,擾人清夢,后來才稍稍降了一下斗爭溫度。可以說這是風欲靜而樹不止的奇觀。

公平地說,不能把責任全推在班長身上,眾右派們也有一種受虐狂,有一種積極性,愿意互相批斗,尤其愿意把自己身受的一切強梁施之于人,己所不欲(而不得不接受后),(駕輕就熟地)轉授予人。這也是人性的一個變種。

二位班長還抓文藝,下令我寫一個反映右派改造的話劇劇本,并稱這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也是有意義的。我明知沒有法寫,但也天天熬夜,做苦思狀。

其他文藝活動倒還頗有成績。我們中有一位音樂家,他指揮我們合唱,舊調新詞,表達改造決心。“挑水來上山呀,我們的意志堅,不管風大天又寒……”則是新作,張永經(后任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局長)作詞,音樂家作曲。“一擔石溝石頭多,石頭滿地滿山坡……”也是張作詞,用的是《亞克西》的調子。“嘖噶嘖噶撒拉拉崩”,用的是江蘇民歌,什么詞忘了,但調兒實在好聽。通過這些活動我初步養成了唱歌看指揮手勢的習慣。

值得一提的是一唱歌,要齊聲高唱李煥之的《社會主義好》,尤其要大聲唱出“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句,一面唱一面互看莞爾,是為了表明立場的轉變與徹底的服氣吧,我想是這樣。

這里的學習、小組會主題是認罪,這個邏輯很繞人:只有承認自己反黨,才證明有可能改成不反黨。聲稱自己沒有反黨,就是與組織唱對臺戲,更證明至今仍在反黨。有一位團市委的原統戰部副部長,是從協和醫院來的,可能受醫科教育中了毒,他死腦筋,怎么也不承認自己反黨,他講的各種雞毛蒜皮的事例令大家覺得只有白癡才琢磨這些小兒科話語。大家又氣又笑又罵,批斗幫助,喊口號,苦口婆心,他一天服,兩天翻案,最后斗他也斗不起來了,大家喊口號,喊完了他與大家一起笑,笑著笑著又急迫起來甚至哭起來,悲劇變成了喜劇了。喜劇又終于變成了悲劇,后來他得了癌癥,去世了。

從維熙也在這里,他居然還找我談創作問題,我覺得他不識時務了。我覺得他在找倒霉。我又覺得他實在迂誠。

需要一寫的是徐寶倫,他是地下的河北高中的我那個支部的首任書記,比我大兩三歲。他是東北人,喜歡冬天支棱著“耳朵”戴三片瓦形帽子。后來他調到市委研究室。很合適,他喜歡研究理論,他關心的多是共運的大問題,喜歡使用大概念大名詞。一九五五年《人民日報》上發表過他的理論文字,令我羨慕佩服之至。我聽說他的愛情生活不順利,有一次他和他的女友吵架,他竟然拉住人家的圍巾,幾近暴力。他性情急,我知道。

在造林隊遇到了他。他介紹說,他由于說過可以用“斯大林主義”一詞以概括斯的綱領與實踐而被劃。

我問:“你怎么樣?”

他做了一個手勢,說:“過去的事,全凍結了。”他的凍結兩個字拉著長聲。我咕噥了一句“想開一點……”,無法再談下去。那次我還向他借了幾塊錢,可能是因為快要休假了,我身上的錢已不夠在路上使用。

半個月后,休假完畢,徐沒有回來。問誰,都態度嚴肅,后來知道,就是這次休假,他在市委六樓圖書館自縊了。

我很吃驚。他怎么會這樣?除了政治的原因以外,我相信這也與他愛情上的遭遇有關。

由于徐的自殺,市委從此對分子們的出入加強了管理。芳一次恰逢此時去與市委同樓辦公的團市委領工資——順便說一下,對我比較優厚,沒有扣減工資——被有關人員白眼相待,是她一生中很少受過的侮辱。

從維熙與原《北京日報》的幾個人后來又進了大墻。事態變得更加嚴重了,我也更加默默無語。

已經沒有心軟心疼的余地,誰倒霉至少暫時是只能是誰負責,王蒙能夠做到也必須做到的是照顧好自身,爭取不跌入更兇更險的深淵。出版社追回《青春萬歲》的預付稿費,我寫信告訴芳,馬上貨幣就要廢除了,我們不必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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