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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新的一頁

一九五七年五月,在“鳴放”的關鍵時刻,我在工廠接到通知,說是市委將派車來接我去機關看一個文件。我等了幾個小時,又通知我不去了。

后來我明白了,這是我命運中的一個關鍵情節。毛主席在當年五月十五日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提出了反右派的問題,批判修正主義的問題,給高級干部看,先在高級干部中做好從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到反對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指導思想的轉變。當時有一種說法,就是對于那些要重點保護的黨內外人士,可以提前給他們打招呼,給他們看這篇文章。我是怎樣從可能被重點保護,經過一個下午,最多兩個小時,改為不再保護了呢?詳情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是福是禍也不是我能說得清的。但是我可以認定,這不是市委的事。當時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原團市委書記張大中后來曾經明確地告訴我,市委宣傳部未過問過我的劃右派的事。他說市委文教書記楊述還曾提出王蒙的運動中的“問題”由市宣傳文教口抓,但有關黨委部門不同意,王既然是團干部,就不能特殊,只能由黨團口抓。其中含義不難推測。市委主持工作的副書記劉仁同志,對我也是呵護的。我在六十年代由作協出面調動去了新疆,他事先不知此事,后來知道了,很不高興,他身邊的人告訴我,他自言自語幾次:“怎么調到新疆去了?”

毛主席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說了話,我當然感恩戴德,但是我從來不認為這僅僅是毛主席對我個人的恩典。毛主席嘲笑蘇聯《文學報》轉載了陳沂、陳其通、馬寒冰等人的實質為批判“雙百”方針的文章,而南斯拉夫的一家報紙轉載了鐘惦棐的《電影的鑼鼓》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不是正說明,毛主席既反“左”也反右,允執厥中嗎?

緊跟著卻轉入了規模空前的反右運動。我的精神不再高調,我對報紙上揭出來的那些“右派”,并沒有那么大的政治肝火,我怕。我會出事嗎?我問自己,我不明白。我忽然想起一句不倫不類的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時還沒有此后的發展,叫做“沒有苦勞,還有疲勞”。

我不安地苦笑著,不妙。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領導通知,我回團市委參加運動。團市委領導對我直言,要解決我的“思想問題”。

這時全國的反右運動已經開展起來。一次我接到通知去團中央禮堂參加對劉紹棠的批判會。剛坐下,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劉紹棠,我不禁魂飛天外。會上另一位青年作家,熟人鄧友梅發言精彩,對劉的批判文情并茂,揭了劉也檢討了自己,還告誡了從維熙,語重心長。他的發言贏得了與會者的掌聲。主持會議的老作家老革命公木做手勢制止了鼓掌,說是不要鼓掌了,鄧友梅業經所屬單位研究,乃是右派分子。大家目瞪口呆。離奇的是過了不久,傳來消息,公木老師公木領導也劃成分子了。

這樣去團市委參加運動,我反倒覺得有了著落。團市委的干部大多來自地下黨里的大、中學生黨員,文化高,年紀輕,經過地下斗爭的生死考驗,積極進取,善于分析,弱點是脫離生產生活實際。凡是運動,一到團市委,都如火如荼。三反五反后期,有個民主補課階段,即發動各單位群眾給領導提意見。不論是(中共)市委區委,都正常地過去了,團市委則群情激昂,熱淚盈眶,把領導斗了個不亦樂乎。團市委搞的反右,也是十分刺激,我去報到的時候,機關揪右派的指標早已超額完成了,仍然不斷擴大著戰果,一張又一張足以嚇死人的從政治上下毒手的大字報貼到了墻上。在團市委,反右派是真正成了群眾運動,成了政治歇斯底里,欲罷不能了。

有一位名為李魯的同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很自然地留一點小胡子。他本人沒上過大學,但他的妻子小田是一位皮膚白皙,善于辭令,被認為很“強”的大學生黨員,她是南方人,我行我素。她的自備茶杯上寫著“TB(肺結核)大王之杯”,以防止別人隨便使用。

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李,他上下打量我,唉聲嘆氣,搖頭不止:“王蒙,你怎么這樣……”我才明白,是說我穿衣不整齊。

什么原因,不知道,李魯一上來就被團市委揪出來了。我到達團市委后,一次無意在一間地下室(可能是資料室)碰見了他,他抬起頭來,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像是盲人的眼睛,滿臉上都有一層霧氣,這是一個靈魂已經被手術刀摘除的人的形象,他的面部肌肉像是死人。我才知道資料室大概權充了他的隔離反省室,嚇得我回身就跑。

據負責我的“問題”的王靜中講,李魯對一個女中學生有猥褻行為,運動后期,作為觸犯刑律者,他被捕并判處八年徒刑。還傳出來過他勞改中在清河農場織襪子。刑滿釋放后,他回鄉務農,后去世。

機關還有一個劃為極右分子的廣東人老王,說是他在反省期間手淫,被人發現,成為右派乃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的證明。

團市委所屬一個單位,一位女同志批判該單位的右派分子,由于激動,當場氣暈過去了,這種義憤也令人震驚。

我后來屢屢看到這樣的情況,一個在群體中處于弱勢的可憐人,他或她無背景、無特長、無成果、無資歷學歷、無升遷成長的可能……總之啥都沒有的人,突然得到了機會去批斗辱罵那些過去高高在上、壓他一頭的人,他或她會有一種僥幸感、安全感,終能出頭露面、充當積極分子了,這很喜悅振奮,這一類心理對于發動群眾運動非常有效。

團市委當時抓出一個右派比發現一個蒼蠅還方便。王靜中是抓運動的骨干之一。他戴一副小眼鏡,個子不高,很能分析問題。其時他剛剛離了婚。他找我談了許多次話,中心是要幫助我轉變,要把我拉回來,為此,就要挖、找自己的錯誤思想錯誤觀念。他常常用歸謬法,你有A問題,一個人怎么可能僅僅有A呢?有A就有B,然后是CDEF……直到Z,直到Z+,Z的無限次方。

我對于王靜中與他領導下的幾個人采取的是全面合作的態度。我相信組織的目的是教育我,批判從嚴,處理從寬。我相信王靜中等同志對我是與人為善,他們都很尊重我,很客氣,在批判最嚴厲的同時與我一個桌上吃飯,給我布菜,我相信他們真心相信對我是幫助是挽救是一片熱忱。我也相信自己確實需要認真清理一下,我確實偏于軟弱、過敏、多思,不夠無產階級。同樣,我也深知,想怎么樣你,這是完全無法抗拒的,任何微小的抗拒,只能帶來更大的危難。

對我的批評都與文藝問題有關,王靜中表示他是懂文藝的,他也從藝術上批。如指出《組》中有哪些敗筆。

開了一天會,除我外共六個人,文明批判,有理有情。然后掛起,直到一九五八年五月,確定帽子。半年前,清華的團委領導人阮銘已經向該校全體團員宣布了王某的帽子,我妹妹時為清華學生,大驚,告我。我為此找過王靜中,王靜中說尚未定性。

時過境遷后,人們透露,是在中宣部周揚主持的一次會議上決定了我的命運的。北京市委楊述副書記堅持不同意帽子,基層負責人王靜中堅持一定要劃,爭了很久,王靜中提出一系列王自己檢查出來的錯誤思想,最后周揚拍板:劃。

在批判會后三天,我照了一張照片,我開玩笑說是普希金的風格,我拿著背在肩上的小棉襖,一臉的光明與瀟灑。整個青年時代,我沒有照出過這樣帥氣的照片。

王靜中已經欲罷不能,搞完我后,又把他的一位副手幾乎打成右派,只因名額限制,開除了他的黨籍,卻沒有給他戴成帽子。此后王靜中兩次吞安眠藥自殺,終于在“文革”一開始時死去了。回想起來,此人十分陰暗,正是在反右高潮中,他離了婚,他整人的心態十分微妙。“文革”后團市委給一批被“文革”迫害至死的同志開追悼會,王靜中的追悼會我也去了。這就叫不堪回首。

等候處理期間我閱讀了大量西洋文學作品。我愛讀狄更斯。尤其愛讀《雙城記》。“這是光明的年代,這是黑暗的年代;人們走向天堂,人們直接下了地獄……”(非原文)的句式深得吾心。

我也重讀了《苦難的歷程》。它的主人公與故事對我極其陌生,但是它的題記,什么人要在“血水中洗三次,在堿水中洗三次,在清水中洗三次……”令我感動萬分。

我與那些與我私交甚好的朋友文友一起談的時候,我們也一致認為自己應該接受批判,應該晾曬靈魂。我給身在太原的瑞芳寫信,詳細論述對我的批判幫助是必要的正確的有益的。然而,她根本不相信這一套,雖然她也讀了狄更斯與阿·托爾斯泰。她在學校,拒絕接受將她搞成“官、驕、嬌、暮、怨”“五氣”的代表,不惜與校領導決裂,離開了學校。現在一切明白,如果我與她一樣,如果我沒有那么多離奇的文學式的自責懺悔,如果我沒有一套實為極“左”的觀念與思維定勢,根本不可能把我打成右派。歸根結底,當然是當時的形勢與做法決定了許多人的命運,但最后一根壓垮驢子的稻草,是王蒙自己添加上去的。在這個意義上,說是王蒙自己把自己打成右派,毫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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