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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風聲漸緊

西山八大處是我十分喜愛的一個地方。它比香山更自然也更佛教化。山林大體自然,八處景點是八處佛寺。一處長安寺與八處證果寺(秘魔崖)偏于南北兩隅,二處到七處連成一片,上到七處寶珠洞可以鳥瞰北京城。

八處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曾有一作協(xié)的創(chuàng)作別墅。文代會上我聽浩然說到他在八處寫長篇,應該就是《艷陽天》吧。能把宣傳功能鮮明的小說寫出那么多生活氣息,算是難為了浩然了。另外我在郭小川的一首詩里看到他曾在那一類別墅待過的跡象,他的詩描寫待在山上渴望快快下山投入火熱的生活的急迫心情。這個時代的作家常常有這種矛盾的心情:他要躲在一邊寫作,他要積極參與一切“生活”。

而長安寺一直是中宣部的一個培訓中心,組織干部學習的地方。

一九六二年秋,我得到邀請,中國文聯(lián)將在長安寺舉辦為期兩周的讀書會,內(nèi)容主要是反()修。

從一九五九年下半年以來,中蘇關系已經(jīng)成了僅次于糧食問題的人們關心的話題。我的心情一言難盡。

有什么辦法,我是在天真的童年、少年時代毫無保留地,以全部心靈接受了蘇聯(lián)的影響尤其是蘇聯(lián)文藝的影響的。保爾·柯察金直接影響了我的生活道路選擇。《喀秋莎》是我第一個學會的蘇聯(lián)歌曲,我的政治意識,青春覺醒,陽光感受,獻身愿望都來自這首像“明媚的春光”一樣的歌。無論如何,蘇聯(lián)的小說,蘇聯(lián)的詩,蘇聯(lián)的音樂,蘇聯(lián)的歌曲都令我醉迷。由蘇聯(lián)而俄羅斯而烏克蘭而格魯吉亞。由文學與音樂而電影而繪畫而芭蕾舞民間舞紅軍舞蹈而俄語的卷舌音,我都癡迷。一九四九年剛剛解放,十二月份就到處為斯大林賀壽,毛主席其時正在蘇聯(lián),參加了賀壽大會,還給斯帶去了壽禮,包括山東出品的蘿卜青菜和河北鴨梨。一九五三年斯大林逝世時全國哭成一團。

斯大林去世后我漸漸感到了中蘇關系中出現(xiàn)了新的不確定因素。我的心情十分費解,我覺得一個有著費奧多洛娃五姐妹的重唱《田野靜悄悄》,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團的合唱《有誰知道他呢》,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樂四重奏》,有那么多偉大作家的民族是不可以敵視,不可以戰(zhàn)勝的。我永遠愛他們。

然后首先是我自己的“翻車”。然后中蘇斗爭愈演愈烈。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知道此事與中國的反右派之間有一點小小的關系。很可能中國的一部分老“右派”有親美的問題,而另一部分相對年輕一點的“右派”有親蘇的問題。當然還有人因為“反蘇”而劃為右派,那是順手耘鋤罷了。我至今認為這是毛澤東的無法宣示的兩大戰(zhàn)略舉措,一個是一九四九年保留住香港不動,一個是和蘇聯(lián)決裂,和美國開始發(fā)展某種往來。

但是我仍有悲哀,我少年時期的精神支柱又塌陷了一角一端。丁玲艾青包括胡風等左翼作家被打倒了,我不免嗒然若失。而蘇聯(lián)在往臭里搞,我再明白事理也還是憂心忡忡。

但這樣的事可不能開玩笑,我必須努力學習文件,反修防修,站穩(wěn)立場,一直這么斗下去,來不得半點差池。

西山讀書會的安排十分愜意,上午讀書或討論,下午看參考影片:《雁南飛》、《晴朗的天空》、《人與獸》、《湖畔》,還有一部描寫冷戰(zhàn)中分屬兩個陣營的一男一女之間的愛情的故事片。此外給我們放映了一些紀錄片,有呼啦圈舞,有西方評論人士對蘇聯(lián)的“新浪潮”的分析和報道。秋高氣爽,山色宜人,我和“同學”們一起于月夜從二處游到四處五處,樹影婆娑,山寺寧靜,月光清寒,石路如玉,與白天匆匆來一趟游八大處的感覺完全不同,人生真有美事呀。

各省來的多是當?shù)匚乃嚳陬^面人物,有文聯(lián)作協(xié)負責人,有刊物劇團負責人等。而北京市來的三個人,一是鐘敬文教授,一是畫家尹瘦石,一是我,都是有過帽子問題的,不知為何這樣安排。

文聯(lián)學習部王部長,聯(lián)絡部沈部長()在這里盯攤,二位都是老延安。沈慧同志能干爽麗令人愉快。她說起在延安的時期,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我后來把此話說給父親,父親想了想,說:“我在想什么時候是我的黃金時代,我想的結果是我的黃金時代還沒有開始呢。”他的話讓我感到絕望,一九六三年,他已經(jīng)五十二歲,在我的心目中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未來,他還能等到什么樣的黃金時代呢?

文聯(lián)黨組負責人與副主席劉芝明,以及副主席田漢、老舍等來看望學員,講話聚餐,十分紅火。劉芝明曾在中共中央東北局負責過宣傳方面的工作,主持過批判蕭軍。他到北京后工作并不順利,他給人的感覺是喜怒不形于色。而田漢老舍兩位大作家則精神奕奕,情緒飽滿。劉芝明同志來時,鐘敬文老先生表示他要好好學習,要控訴赫魯曉夫,因為他的“犯錯誤”是上了赫的當。我也表示決心,說是對自己的“失足”感到痛心。劉芝明安慰我說:“你還年輕嘛……”

田漢講話大罵赫魯曉夫這個“光頭”,他打趣說,“雖然我也是光頭”,幽默而又鮮明堅定。

老舍也講反修,說是現(xiàn)在蘇聯(lián)不行了嘛,世界要看中國,要看毛主席了嘛。聽到黨外高級人士也這樣心明眼亮地論述世界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分歧與前途。我佩服,又黯然。

我的小組會批修發(fā)言受到同組學員贊揚,因為我是鉆到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構思、藝術思維里分析批判的,我確實認為,批修的另一面就是給自己打預防針,就是改造思想,就是棄舊圖新,我的發(fā)言必須觸及靈魂(當時尚無此詞通用)。一位外地的老領導鼓勵我說,你確有才華,今后只要是方向正確,定能作出巨大的貢獻。我很感謝。

不久前中國文聯(lián)開了一次全國委員會擴大會議,在西山讀書會上放了周總理與周揚在此會上的講話錄音。總理講話中提到是周揚翻譯介紹了《安娜·卡列尼娜》到中國來(文本有一小部分是謝素臺譯的),周揚立即表示這是他的一個失誤。總理說,介紹這些名著,要有一個好的序言或后記,引導讀者正確理解閱讀名著。周揚也提出一個著名的論點:越是精華,越要批判,因為遺產(chǎn)中的精華,才被眾人接觸,而即使是精華中也難免有毒素,如不批判,危害更大。這樣的雄辯,確實高明,令人怵然。

周揚的講話中提到了王蒙的名字,他說:“王蒙,搞了個右派嘍,現(xiàn)在,帽子去掉了,他還是有才華的,我們對他,要幫助。”

黃秋耘早就告訴了我周揚講到我的話,并說這樣講對我是有好處的。

周總理講話的中心意思是要迎接階級斗爭的大風大浪。他講到他愛唱“洪湖水,浪打浪”,說有一張照片是他與演員們一起唱這首歌的情景,照片上只有一個習慣于洋嗓子的歌唱家圓張著口,與大家不協(xié)調。他講用交響樂隊在樂池伴奏,使人聽不清唱詞,他只好躲到離舞臺遠遠的地方。我想他的意思還是提倡音樂演出的民族風格民族形式,也屬于端正文藝工作的方向范疇,但火藥味兒不算濃。

他講到,有了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啦,為什么還要搞一個小提琴協(xié)奏曲呢?這時中央樂團的指揮李德倫遞了一個條子,講到協(xié)奏曲的成功與受群眾歡迎的狀況,周總理當場讀了李的條子,而且說感謝李使他增加了對情況的了解與有關知識。周總理的虛懷若谷感動了我。

周總理講話的核心不是這些具體問題,而是階級斗爭。總理要文藝界做好準備,要在階級大風大浪中接受考驗,在這樣的大風大浪中受到教育,增長才干,提高覺悟,克服弱點,等等。

總理講得語重心長,苦口婆心,乃至憂心忡忡。到底是什么風什么浪呢?他沒有具體講,我甚至于想也許當時他也弄不清,反正是風浪要來了,非同一般的大風浪要來了,他看出了趨勢,他預感到了前面的考驗非同小可,他要告訴朋友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準備啊!文藝界人也愛他,據(jù)說他早在重慶就與一批左翼文藝家建立了良好的友誼。

我想起許多這樣的征兆。韋君宜說過,她參加一次教育界的會,說到防修防變質的事,大家舉了許多例子,說明現(xiàn)在青年的思想問題有多么嚴重。

從韋君宜的敘述中,你看不到她本人的看法。是真的要變修了嗎?是真的如臨大敵了嗎?她似乎也弄不清。

不要說黃秋耘了,他說到陳翔鶴的《陶淵明挽歌》與《廣陵散》,由于后一篇作品的后記中寫道,如果嵇康在今天,也會是一個什么文藝家協(xié)會的負責人,被康生指責為借古喻今。說是康生指出,田漢的戲《謝瑤環(huán)》中奸臣采用的酷刑中有一種叫做“猿猴戴冠”,那就是指“戴帽子”。黃秋耘說起來,十分保密,而且嘆息不止,還說什么呢?不久,他的歷史小說《杜子美還家》與《魯亮儕摘印》也都被揪出來批上了。他一直是搖頭,嘆息,緊張,小心翼翼而又不以為然。

更高層也更典型的人物應該是邵荃麟,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譯者,這很有象征意義,因為,我相信一大批,一大大批共產(chǎn)黨人,是出于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同情,出自解民倒懸的正義感才走上了革命道路。時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的邵荃麟瘦得兩頰深陷,我見到他老,往往擔心他的細瘦的身軀支持不住他的相對巨大的頭顱。

形勢有變,《青春萬歲》審了又審,除馮牧外,團中央一位書記也參加了審稿行列,仍是定不下來,稿子到了邵荃麟同志那里。邵再次找我,他毫不掩飾他對稿子的欣賞,語言啦,詩情啦,細節(jié)啦,王某會寫散文啦,他說了一大堆。然而,出版不出版,他也是左右為難,沉吟不已。怕的是有人批評:書里沒有寫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相結合。在我們國家,出一本長篇小說,也是大事。要不你再擺一擺?要不你找個地方出版社悄悄地出來?他這樣說。我知道,又沒戲了。

高高低低的領導都預感到了大風大浪的逼近,但是沒有人說得清風浪的來源與形式,內(nèi)容與層次。他們談論的口氣甚至像是在談論一次臺風,或是一處峽谷險道,或是一次過關考試,他們談論的是一個客觀的他者,一個身外的偉力,不由他們做主,不由他們決定,不由他們歡迎或不歡迎,無法避免,無法抵抗,無法對之做出什么評價或者分析。

可以對之簡單地解讀成毛主席的性格與決策,但那太廉價。我們的政治生活中有另外的重要詞匯:形勢(所謂形勢比人強),規(guī)律(所謂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歷史(所謂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原則(所謂不能拿原則做交易),等等。

解放初期我們學過的《干部必讀》中當然有《整風文獻》,其中《反對黨八股》一文中提到共產(chǎn)黨不能靠嚇人吃飯,而靠真理,靠實事求是,靠科學吃飯。又說,講演做文章發(fā)指示,不能靠嚇人,要靠真理,靠有用。毛澤東幾次提不要裝腔作勢,借以嚇人,當時看著不知道是指什么,有的老同志說是指王明,我當然還是不甚了了,到了這時候,品出點味兒來了,但是仍不敢想,更不敢說。毛澤東喜歡用一個詞,齏粉,沒有毛澤東的文章,我根本不知道這個齏字。毛主席常說反動派要化為齏粉,經(jīng)過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我已經(jīng)初步嘗到了化為準齏粉(即花崗槎子粥)的滋味了,可不能再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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