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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輩子的活法
  • 王蒙
  • 4080字
  • 2025-02-11 16:49:40

10.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我在改《青春萬歲》,很順利,我常常住到郊外,我父親那里,中關村公寓,不受干擾。

在最最享受的狀態中,我有余力再寫點別的。于是我在一九五六年四月,在我二十一歲半的時候,寫下了改變了我的一生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五月份我寄去了稿子,六月份責任編輯譚之仁老師向我轉達了主持常務的副主編秦兆陽老師對此稿的欣賞之意,并提出了原稿寫得粗糙的地方,要我修改。我二次送去了稿件。

稿子在九月號的《人民文學》上登了出來,不是頭題,頭題是東北作家楊大群的《小礦工》。

我在山西太原看到了這期新出版的刊物。瑞芳時在太原工學院就讀,一九五六年九月我去山西看她。“破鏡重圓”,無限感動。

我是說去就去了的,她事先不知道。她此后多次說起在學校宿舍聽到一雙小皮鞋咯噔咯噔作響時的情形,這雙鏤花皮鞋是從崇文門國際友人服務部買的,是蘇聯進口貨,二十余元,很豪華。皮底,小小鐵掌,走起來清脆得嚇人。我被她的同學們留住在女生宿舍的一間空屋里,想起來那時的大學可真自由。而且,她的同學們都歡迎我,而不歡迎另一個也許在打瑞芳的主意的什么人,并批判那個人有“挖墻腳”的丑行。我在太原與芳同在柳巷吃了西餐,在劇院看丁果仙的晉劇。我們徒步從城區走到西郊移村,經過汾河上的迎澤橋的時候,她說由于有橋欄桿擋住了風,她感到了暖和。這令我覺得十分可笑,因為橋欄桿疏疏落落,不可能擋風。而感覺永遠是有道理的。我們一起去了晉祠,回來時差點錯過了最后一班車,而且耽誤了晚飯。那時的公共交通艱難極了,久等不至,擁擠不堪,道路顛簸,塵土飛揚。晉祠雖然破敗,畢竟發思古幽情,我們在一個類似船體的建筑上留了影。

此次太原之行臨別時我喝了汾酒,至今我是汾酒的知音。我喜歡它的小曲香味。微醺中,我在車站廣場的報刊亭里發現了《人民文學》這期刊物,載有《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我買了送給她。我匆匆翻閱著自己的作品,就像讀旁人的東西,小說,當然是另一個世界,不但對于讀者,而且對于作者,都有一種陌生感,神秘感和生動感。

我其實仍然沉浸在一九五六年夏的激動中。這一年暑假,在離開北京以前,芳去看了我,她的到來挽救了乾坤,挽救了我的一生,沒有這個挽救,我根本經受不住后來的考驗。多少個畫面,多少條街道,多少次接觸,多少次想念,一時間紛至沓來,誰能不熱淚盈眶?感謝生活,感謝上蒼,一切都挽救過來了!

小說(《組》)發表沒有兩天,《人民文學》雜志的一位工作人員騎著摩托車到西四北小絨線胡同二十七號我的家,給我送來了四百七十六元人民幣的稿費。四百七十六元,相當于我的八十七元六角四分的月薪的五倍以上。這也夠驚天動地的。

先是聽到對號入座的工作部門同志對于小說的爆炸性反應:主要是“我們這兒并不是那樣呀”之類。其實這些人多是我的熟人、好友。接著由韋君宜、黃秋耘主編的《文藝學習》雜志,展開了對于《組》的討論。我收到這一期大規模討論的雜志的時候真是樂不可支。第一篇無保留地稱贊小說的文章題名《生活的激流在奔騰》。第二篇就是嚴厲批判的了。一篇批判指出:林震不是革命的闖將而是小資產階級狂熱分子。一批青年作家,劉紹棠、從維熙、邵燕祥也還有劉賓雁等都寫了文章贊揚這篇小說。而一批我的共青團干部戰友,包括李友賓、戴宏森、王恩榮等著文批評之。王恩榮同志還是我的老同學,是我介紹他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我從身份上說正好處于贊成的與反對的兩組人之間。然而我又是小說的作者,對小說負有不可轉移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本身也奇了。

看到作品引起這么大動靜,看到人們爭說《組》,看到行行整齊的鉛字里王蒙二字出現的頻率那么高,我得意揚揚。我喜歡這個,喜歡成為人五人六,喜歡出名,喜歡成為注意的中心,我在心里這樣說。

與此同時,我的《青春萬歲》修改稿已在中青社三審通過。我們訂了合同,我得到了預付金五百元。

也算一夜成名,雖然這種說法令人惡心。正在籌備復刊的上海《文匯報》駐京辦事處負責人浦熙修命工作人員、著名電影評論家梅朵先生找我約稿。他們已從作協等處得知我的長篇小說即將出版。作協領導、老作家劉白羽同志在《人民日報》上撰文預告了文學新人的成績,他說張曉的《工地上的星光》與王蒙的《青春萬歲》反映了文學新人的成果。于是《文匯報》的人帶著預付的五百元現金要求自次年即一九五七年一月一日起全文連載《青春萬歲》。我給他們講了該小說的故事性不強,也許不適合報紙連載。但他們堅持要載。

到了一九五七年一月,我沒有在報上看到連載,我問是怎么回事,過了一段時間,他們說是計劃選個五六萬字登一下。我不快,便退回了五百元,宣布此事作罷。

與此同時,批判《組》的調子漸高。出現了一些傳聞。《中國青年報》的張總編輯與佘副總編輯,兩位關心我提攜我與我私交甚好的領導,找我談話,他們憂心忡忡,他們認為我捅了個大婁子,他們告訴我已經有人將此文與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相提并論了。他們讓我做好思想準備,要有自我批評。他們還引用一位剛剛調入我區工作的老區來的女領導同志的話說:“王蒙,有點不聽話呀。”

同時,組織討論的《文藝學習》的主編韋君宜與副主編黃秋耘也找我談,說是他們原沒有想到此事鬧得這么大,不好收場。黃是連連嘆息,背誦小說里的詞語,并表示可能遇到麻煩,他本人則對小說一百個欣賞。他的表現是既感動又無奈。韋則表達了對我的器重與愛護之情,同時試圖幫助我認識到小說中的一些缺陷,以便正確對待批評。韋的愛人是楊述,時任市委文教書記,我知道韋的意見里包含著市領導的意思,我必須好好聽取。

君宜還轉達了楊述對于我在《北京日報》副刊上發表的散文詩《新年》的批評,說是那篇東西看不出時代特點。是的,我寫了時光,卻沒有刻意去寫肅反、合作化、總路線等時代的特色。但是我以為,那種對于時光的珍惜與敏感,也絕對不是舊中國的文人寫得出來的。

到了這時候,我自幼受到的黨的教育訓練就起作用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表示一定認真聽取意見,提高認識。

一九五七年二月,《文匯報》突然(我的感覺是突然)發表李希凡的長文,對于《組》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從政治上上綱,干脆把小說往敵對方面揭批,意在一棍斃命。我一驚,我并非沒有想到與該報的相處上的小小不順遂,但是我很清醒,從政治上往對立方面打,需要認真對待,這是大事,而其他只是小事一樁。

我放不下自己的光榮歷史的包袱,我無法相信李希凡比我更革命,我無法接受李代表革命來揭批我。我很快給公認的文藝界的最高領導周揚同志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身份,求見求談求指示。

早在中學生的暑期學習團管伙食的時候,我就聽過周揚的報告,有關領導還特別說到過,新解放區的學生只知道丁玲艾青,他們哪里知道周揚的地位和影響!

想不到的是很快我接到了回信,約我前往中宣部他住的孑民堂一談。顧名思義,孑民堂就是蔡元培(字孑民)住過的地方,是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大會客廳。此后,我在文化部上崗時在此辦過公,至今仍有時在此會見外賓。我與孑民堂確實有緣。

周揚開宗明義,告訴我小說毛主席看了,他不贊成把小說完全否定,不贊成李希凡的文章,尤其是李的文章談到北京沒有這樣的官僚主義的論斷。他說毛主席提倡的是兩點論,是保護性的批評,等等,令我五內俱熱。

周揚也和我討論,他說他和一些老作家老領導也討論過,是不是人年歲一大就注定了要思想僵化呢?能不能說只有青年才反對官僚主義呢?這些問題的提出令我汗顏,我怎么可能主張只要青年不要領導不要老革命呢。我只是略微解釋了一下,我并沒有試圖把林震當英雄典范來寫,在小說中,我要表達的是對林式人物的命運頗感困惑而不是樹立榜樣。

我的說話大致謙虛適度。我看得出周揚的滿意,通過開青年作者會,我也知道一些青年作家是怎樣的口出狂言,惹惱領導。這時周皺著眉頭說,有一個表現很不好的青年作家,叫什么呢,他揚言蘇聯十月革命后的文學成績不如革命前,中國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的文學成就不如座談會前。你對此有什么看法?

我完全體味到了這個問題的敏感性與嚴重性。我知道他說的是劉紹棠。我回答說,談這樣重大的問題,應該有更全面的材料,更深入的研究,更嚴肅的立論,而不能隨便一說。

我的含蓄的回答使周揚喜形于色。他一再表示對我的態度的贊許,重復我的話,同時噓寒問暖,關切備至。甚至于說,你怎么這樣瘦啊,檢查過X光沒有?沒有肺結核吧?

形勢突變。我聽了毛主席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錄音。主席說,有個王蒙寫了一篇小說,什么什么,一些人準備對他圍剿,把他消滅。主席說,我也是言過其實。主席說王蒙我不認識,也不是我的兒女親家,但是對他的批評我就不服。比如說北京沒有官僚主義。中央出過王明,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百分之九十就不行?北京就沒有官僚主義?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主席又說,小說有缺點,正面人物寫得不好。對缺點要批評,一保護,二批評,不是一棍子打死。

主席說著說著找不著香煙了,便說“糧草沒有了”。據說是陸定一連忙給主席送去了煙。

如此這般,化險為夷,遇難成祥,我的感覺是如坐春風,如沐春雨。我同時告誡自己,不可輕浮,注意表現。

《北京日報》的記者對我進行采訪,我的回答刊登于報紙后由新華社發了通稿,我是說各種對小說的議論批評對于我還是有幫助的,包括棍子式的批評,也有令人警惕的作用。當然,把小說看成政治上的異己之作是不符合事實的,我贊成對于作品進行兩點論的分析,我還要提高改善自己的寫作質量,大意如此。于是各方贊揚王某的謙虛謹慎,嚴格要求自己。但是吳小武對我說,你說棍子也有好處,這是不對的,棍子就是棍子,不能歡迎。

北京市文聯召開了座談會談這篇小說。我從而結識了林斤瀾、鄧友梅、葛翠琳等作家。青年作家都對《組》大唱贊歌,抨擊棍子,情緒激昂,真心支持。而老作家(其中不少是在高校工作的名人)則談笑風生,海闊天空,閃轉騰挪,不濺水滴,不沾泥點,與作品與批判都保持著絕佳的距離。林斤瀾著重談小說技巧,不談意識形態與政治思想(這個選擇他一直延續下來了)。端木蕻良談到了李長之在《文藝學習》上發表的批評文章,關于典型問題,李說寫北京有這樣的干部,是不典型的。端木老師則說自己與李都是教條主義——我的印象是,教條主義是一頂十分愜意十分暖人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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