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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啊,作家!

我喜歡工作和學習,我也喜歡假日,我差不多把全部寶貴的休息時間(這個時間常常被占用),用到了閱讀和欣賞(電影與演出)上。

我看了兩個版本的歌劇《劉胡蘭》,歌劇《白毛女》、《赤葉河》、《血淚仇》。我喜歡《劉胡蘭》的旋律的晉劇味道與《白毛女》的河北梆子味道。

“洋(意大利)歌劇”也同樣感動青春。我深深地為張權與李光曦演出的《茶花女》而激動,為《飲酒歌》而神采飛揚,為薇奧列塔與阿爾弗雷德最后的二重唱而悲痛憤怒。

我在春節前后看過小白玉霜的評劇《小女婿》與李桂云的河北梆子《陳妙常》。前者內容雖然淺白,唱得卻是甜美溫柔,深情動人。

共產黨來了,我才知道中國各地有這樣多精彩的民歌民樂,而國民黨與日本時期,北京的空氣里震響著的只有流行歌曲,靡靡之音。東北的《五更小調》、《王二嫂拜年》,西北的《十二把鐮刀》、《信天游》、《在那遙遠的地方》,云南的《小河淌水》、《猜調》,山西的《繡金匾》、《蘭花花》,新疆的《迎春舞曲》、《新疆好》,內蒙古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西藏的《藏族人民歌唱解放軍》。我特別得意的是,一聽《蘭花花》我就覺得不凡。還有一個是內蒙古的歌手寶音得力格,她的長調我根本聽不出是唱什么,但是我斷定,她唱得太好了。

不久,《蘭花花》大紅大紫,蘇軍亞歷山大紅旗歌舞團的尼基丁在獨唱中也用中文演唱了《蘭花花》。而寶音得力格在世界青年聯歡節上得了大獎。我不能不肯定自己,是有聽力有耳朵的。

我有一兩次是自己去買票看中央歌舞團的演出,他們表演的紅綢舞十分動人。

我更有幸看了許多蘇聯藝術家的演出。烏蘭諾娃的芭蕾。米哈依洛夫唱的《伏爾加船夫曲》,深沉壓抑。尼基丁唱的《春天的花園花兒好》,華麗柔軟,略嫌奶油。哈薩克歌手哈麗瑪唱的《哈薩克圓舞曲》,開闊明亮,回腸蕩氣。她的融笑于歌,令我傾倒。阿塞拜疆的拉西德唱的《在那遙遠的地方》、《賣布謠》,表現力十分豐富,攝人魂魄。

何況我還在收音機里聽柴可夫斯基,聽貝多芬,聽莫扎特,也聽劉天華與瞎子阿炳。

我喜歡鮑羅丁的管弦樂《中亞細亞的草原》,喜歡那種悠長與纏綿,無垠與眷戀的交織。我喜歡里姆斯基·柯薩科夫的《謝赫拉薩達》組曲,即《一千零一夜》,它堪稱華美流暢。我也愛唱格林卡的歌《北方的星》與德沃夏克的歌《母親教我的歌》。所有的好的藝術成果都直入我心,深入我魂。我在團區委書記劉力邦的家里聽過郭蘭英的歌唱唱片,她的多情和純正的聲音同樣令我陶醉流連。黃虹的《小河淌水》與《猜調》也給我以極大的喜悅。

我把更多的空閑時間放到閱讀上了。我喜歡讀愛倫堡的《巴黎的陷落》、《暴風雨》和《巨浪》。我知道他確有寫得匆忙和粗糙的地方,但是畢竟他有宏大的格局,鳥瞰的眼光,浪漫的色彩,繽紛的回憶與無限的情思。

我喜歡老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的筆觸細膩生動,精當神奇。我從中開始感受到了愛情,感受到了人生,感受到了交際、接觸、魅力與神秘,更感受到了文學的精雕細刻的匠心與力量。

我用更舒適更貼近的心情讀屠格涅夫。麗尼的譯本優雅已極。《貴族之家》的麗莎后來做了修女。《前夜》里的葉卡杰琳娜鼓舞了保加利亞的革命者。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令我震驚,他的行文像是大河滾滾,濁浪排空,你怎么難受他怎么寫,他親手摧毀你的(閱讀中的)一切希望一切心愿,他讓你絕望讓你瘋狂,他該有多么痛苦!

一九五二年的深秋與初冬的夜晚我在閱讀巴爾扎克中度過。我佩服與感動的是描寫的準確性,一切都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魯迅,《傷逝》是一首長長的散文詩。《孤獨者》與《在酒樓上》字字血淚。我尤其喜歡他的《野草》,喜歡《秋夜》、《風箏》與《好的故事》,還有《雪》:“那孤獨的雪,是雨的精魂……”

我同時愈來愈喜愛契訶夫,他的憂郁,他的深思,他的嘆息,他的雙眼里含著的淚,叫我神魂顛倒。

超越一切的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他能寫出一代社會主義工農國家的青年人的靈魂,絕不教條,絕不老套,絕不投合,然而它是最絢麗最豐富也最進步最革命最正確的。

反過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的某些作品,寫合作化人物心里就只有一個合作化,寫掃盲人物心里就只有一個掃盲,寫養豬人物心里就只有養豬,把人奶讓給豬喝。我們的人物為什么這樣單打一,干巴巴呢?

五年計劃與安東諾夫的小說令我心潮澎湃。小說《第一個職務》寫一個剛剛畢業的學建筑的女大學生尼娜,在巨大的建筑工地上的艱難與勇敢,眼淚與歡笑,沉醉與長進。然后激動人心的還有尼古拉耶娃的《收獲》,和巴巴耶夫斯基的《光明普照大地》(改編成電影《金星英雄》)。我曾經十分向往于杜鵬程的《保衛延安》的成功,而他后來寫的《在和平的日子里》,就更令我壯心不已。但我又感到了他寫得太過用力,太蘇聯式,不那么自然。我讀了趙樹理的《三里灣》,我佩服他的群眾化的語言與他對于北方農村的人情世故的洞察與表現,但是我不滿足,對于如火如潮的新中國的描繪,需要激情,需要浪漫,需要繽紛的幻想與色彩,而偉大的“老趙”,除了樸實,還是樸實,除了泥土,還是泥土。“老趙”的風格是無與倫比的,獨特的,但不可能取代其他。我甚至于對于偉大的魯迅所講的白描也只承認那是一種風格,一種手法。可以白描,也可以斑斕絢麗,還可以如詩如夢如云如虹如霞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我們有權利使自己的生活豐富化和浪漫化,永在前線。

我還要老實承認,我的日常工作漸漸讓我看到了另一面,千篇一律的總結與計劃,冗長與空洞的會議,缺乏創意新意的老話套話車轱轆話……我打算報考大學去學建筑,我要在建筑工地上獻出我的熱情與才能,有點可笑,但確實是受了安東諾夫的《第一個職務》的影響。

我被領導斷然拒絕。我其時已經是東四(比原來的三區擴大了已撤銷的原五區的部分屬地)團區委(已不是工委)副書記了,屬于骨干,豈會讓我再去做普通的大學生?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確實有問題,讓你去的時候你不去,不叫去的時候你又鬧上了,一句話還是脫離實際。

突然,一個想法像閃電一樣照得我目眩神迷:如果王蒙寫一部小說?長篇小說,長篇小說……

這樣一個寫作的念頭足以令人如醉如癡。敢于做出重大的決定,這不正是小小王蒙的特色嗎?

近三十年后,我收到《法國解放報》的提問:你為什么寫作?我回答道因為生命太短促,而且美麗。

我是在開始寫作以后才閱讀《人民文學》、《文藝報》并且開始關注我們的所謂文壇風云的。一九五四年《文藝報》上開始批判“一本書主義”,我完全讀不明白,作家的任務除了一本書又一本書以外,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更重要更神圣不成?

出現了對于路翎的《洼地上的戰役》的批評,批得崇高輝煌。

而一九五五年開始的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更使我一頭霧水。毛主席的按語是寫得很棒,針針見血,字字轟鳴,不但振聾發聵,而且天翻地覆——也就頭暈目眩了。

而一九五四年我發表的《小豆兒》是非常革命的,是肅反題材(發表后我才明白我是沾了肅反題材的光)。我的《小豆兒》的抒情尾巴被《人民文學》雜志(當時是全國最有權威和地位的所謂“皇家”刊物)副主編葛洛全部刪除。我很心疼,便寫了信去抗議。葛主編接見了我,指出那一段我寫得蕪雜和俗氣。這是我的“酸的饅頭——sentimental”(感傷)主義首次受挫。

我的《春節》原是一篇散文,寄給《新觀察》,編輯的退稿信說,我寫得很有感情,但是太散漫了。接到退稿,我用二十分鐘時間編了一個故事,把同樣的內容串了起來,寄出去,立即在《文藝學習》發出并受到夸獎。

經過千辛萬苦,我寫完了《青春萬歲》的初稿。怕手稿丟掉,我把相當一部分稿子抄寫到大型筆記本上,再買了大量五百字一張的豎寫稿紙,往稿紙上謄。除了我自己我還委托我的妹妹王鳴與一位同事朱文慧同志幫助我謄寫。謄也謄完了,時至一九五四年冬,距離開始動筆整整一年,我算有了一份厚厚的稿件了。

我想起父親的一位同鄉、同學,來自老解放區,時任北京電影制片廠編劇的潘之汀老師。我找了他,他住在和平里新住宅區。不久,潘叔叔來信說:“你有了不起的才華……”這樣的說法又使我發了一回高燒,只如快樂死了一回,又一縷“香魂”慢悠悠甜絲絲活了回來。

他說他把稿子介紹給了中國青年出版社文藝室負責人吳小武。吳筆名蕭也牧,他發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上的短篇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受到丁玲帶頭的嚴肅批評。

于是我晝夜苦等,夢里也看到了吳小武老師,得到了他的指點。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聲音顫抖,活像一個太監在與皇上說話。吳告訴我,是編輯劉令蒙在讀拙稿。直到次年春夏,沒有消息,電話也找不到劉編輯,忽然又從團市委領導處得到劉編輯在反胡風運動中“有事”的傳聞,我更是叫苦不迭。

我整整等了一年,到了一九五五年冬,吳小武并找上了中國作協青年工作委員會副主任、老作家蕭殷找我談話。我們是在蕭老師家、東城區趙堂子胡同八號(后蕭師到廣東工作,此院轉售予臧克家詩人)談的。蕭師高度評價了稿子的基礎和我的“藝術感覺”,指出書稿主要問題在于主線,沒有主線成不了書。蕭殷老師還說準備由作協出具公函,給我請半年的創作假。

團市委痛快地批準了我的創作假。我至今記得時任團市委副書記,后來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書記與中央黨校副校長的汪家镠見到我的作協公函時說了一句:“作家協會,了不起!”是的,當時什么什么家協會的稱謂是很唬人的。

一九五六年春,我應邀出席了由作協與團中央聯合召開的第一次青年創作者會議。我嘗到了夢想成真的滋味。

以短訓班方式開會,茅盾、老舍、周揚、陳荒煤等都給我們講了課。茅公講人物的出場,老舍講語言。周揚講文藝思想,他似乎寧愿與作家們拉開點距離,他一上來就說:“你們是搞形象思維的,而我是搞邏輯思維的啦,哈哈哈……”他笑得得意揚揚。可能由于我是當時區的團委副書記,很被會議組織者看重,安排了當組長之類,但是我完全辜負了期望,根本沒有考慮過自己可以從政治上發揮點優勢,可以導一導別人的向,卻只剩下了自慚形穢。《小豆兒》遠遠談不上精彩,而寫出來《海濱的孩子》那樣漂亮的兒童文學小說的宋蕭平卻只算會議的列席者。

由于《小豆兒》,我在兒童文學組,我有機會瞻仰邵燕祥的風采,他寫過《毛主席挖的甜水井》,算是兒童文學。他似乎是北京代表團的副團長。我也有機會看到戴寬邊深色鏡框眼鏡的劉紹棠,他常常叼著香煙,說話聲大氣粗。我在兒童文學組還結識了鄭文光、劉厚明、柯巖等作家,并與他們時有快樂的聚會。

會中,周總理會見了大家,并與大家在北京飯店大廳翩翩起舞。這是一代青年作者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空前紀錄,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舞步匆匆、文思灼灼的陽光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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