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

父親才像是組織好了語言，放下筷子，聲音恢復(fù)了平時的沉穩(wěn)。

卻多了一份以前沒有的小心翼翼：“保送固然值得慶祝。”

“但，去首都……參加那個會，也是大事。”

“你自己怎么想的？想去嗎？”

李木沉默片刻道：

“說實話，機(jī)會挺難得的，如果去，倒是能見見世面。”

“那就去。”

父親斬釘截鐵：

“這也是正事。路費錢，我來給你想辦法……”

他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捻著粗糙的桌布邊緣。

“爸。”

李木有些無奈。

抬頭看向父母，尤其父親那雙被工廠機(jī)油浸染得再也洗不干凈指甲縫的大手，還有母親那過早爬上皺紋的眼角。

一個沖動猛地頂了上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差錢了。”

“要不……你倆跟我一塊去首都看看吧！”

“咱們一家子還沒一起出過遠(yuǎn)門呢！去看看天安門，故宮！”

母親被這提議嚇了一跳，隨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連擺手：

“哎呦可不敢可不敢！”

“首都那是啥地方？以前皇上呆的地兒！”

“我這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婆子，去了還不夠丟人的？”

“連省城在哪兒我都摸不著門，去首都非得走丟了不可！”

“不去不去，你自己去，好好參加活動，別管我們。”

李木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親。

李建國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搖搖頭，另起了一個話頭：

“你那公司……就是你說的那個，金鱗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怎么樣了？”

“我倒是想去那里瞅瞅，一直也沒得空。”

李木心里咯噔一下。

公司？

那哪算什么公司。

小貓三兩只，頂多算工作室。

但看著父親那雙帶著點好奇、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眼神，拒絕的話堵在喉嚨口。

“就……還行。”

李木含糊道。

“明天吧，”

父親像是下定了決心：

“明天我輪休，正好去你公司看看。”

至于李木提議的去首都，最終還是被父母否了。

次日。

吃過早飯。

父子倆一前一后走出小區(qū)。

李建國特意換上了那件只有開會才穿的藏藍(lán)色夾克，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李木則穿著皺巴巴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背上的雙肩包帶子一長一短。

“你公司離這兒多遠(yuǎn)？”

李建國在李木身前停下。

“商業(yè)街，不遠(yuǎn)。”

李木看了看表：

“不過這個點顧清應(yīng)該還沒到...不對，顧清去深圳了，她好像說把鑰匙給她表弟了。”

“顧清？就是那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姑娘？”

李建國眉頭又皺了起來。

李建國對顧清印象還挺深的，只是不算好印象。

畢竟，非主流的裝扮遠(yuǎn)不如學(xué)生妹劉蒙蒙讓人看著舒坦。

既然不遠(yuǎn)，就沒騎車。

兩人一前一后的步行前往。

走了沒幾步。

李建國突然回頭問道：

“你們公司...有規(guī)章制度嗎？”

“啊？”

李木愣了下，隨即道：“有啊，上班時間是九點到六點...”

“考勤呢？獎懲制度？”

李建國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八度。

李木縮了縮脖子：

“互聯(lián)網(wǎng)初創(chuàng)公司沒那么嚴(yán)格...完成任務(wù)就行。”

李建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好一陣沉默后。

李木磨磨蹭蹭地領(lǐng)著父親穿過喧鬧的商業(yè)街，拐進(jìn)后面一條相對冷清的小巷。

街角那間小小的門面房，玻璃門上貼著幾個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紅色大字——“金鱗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公司”。

下面是手寫的一張A4紙：“主營：網(wǎng)站制作、域名注冊、主機(jī)托管”。

推開玻璃門，一股混雜著泡面味、汗味和機(jī)器發(fā)熱的特有氣味撲面而來。

所謂的公司，就是一間二十平米不到的商鋪改造的，用一張巨大的、直接抵到天花板的隔板分成了里外間。

外間算是“辦公區(qū)”，擺著兩張舊電腦桌，上面擠著三臺大屁股顯示器、一堆散亂的線材和幾本被翻得卷邊的電腦雜志。

角落里堆著幾個塞滿雜物的紙箱。

唯一看起來有點科技感的，是一臺24小時開著、嗡嗡作響的服務(wù)器機(jī)箱，綠燈閃爍。

里間門關(guān)著，那是顧清偶爾加班睡覺得地方，現(xiàn)在顧清去了深圳，鑰匙留給了表弟王浩。

而此刻，逃學(xué)的王胖子就在這逼仄的空間里，正大喇喇地癱在唯一一張看起來像樣的電腦椅上，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王胖子一只腳蹺在另一張凳子上，嘴里叼著根快化完的老冰棍，含糊不清地對著話筒嚷嚷：

“……哎呀知道了媽！晚點回晚點回！我這兒還有事兒呢！”

“電話費很貴的！掛了啊！”

“啪！”

他撂下電話，一扭頭看見李木和李建國進(jìn)來，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上出溜下去。

手忙腳亂地把冰棍從嘴里拿出來，蹭地站直了身子，臉上堆起夸張的、諂媚的笑容：

“哎呦！李總！您可回來了！”

“這位是……伯父吧？伯父好伯父好！我是王浩，木哥的左膀右臂！”

李木眼皮狂跳，恨不得把這家伙的嘴給縫上。

李木尷尬地瞥了一眼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正用一種極其嚴(yán)肅、甚至稱得上肅穆的眼神，緩緩地打量著這間“公司”——

從那張皺巴巴的世界地圖，到墻上用圖釘釘著的幾張潦草的網(wǎng)絡(luò)拓?fù)鋱D，再到服務(wù)器上閃爍的綠燈。

王胖子卻毫無眼力見，或者說他完全沒意識到李建國是來視察挑毛病的。

還自顧自的舔了一口冰棍。

“這...就是你的公司？”

李建國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草臺班子！

這是李建國的第一印象！

李建國很難想象這種草臺班子是怎么一個月掙三四萬的！

在李建國并不豐富的職場歷程中，兒子的公司不說比得上縣機(jī)械廠辦公樓吧？

怎么說也要比得上機(jī)械廠辦公室主任的辦公室吧？

可今天過來一看，就是一個差勁的網(wǎng)吧啊！

不，連網(wǎng)吧都比不上！

李建國不由得有些失望起來！

也更加對李木的前程感覺心焦。

李木并不清楚父親怎么想的，連忙解釋：

“為了省錢，辦公設(shè)備，桌椅板凳都是淘換的二手。”

“目前，講究著用肯定夠用！”

“等公司業(yè)績更上一層樓的時候，肯定會添置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