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人貧困
- (美)威廉·J.巴伯二世 (美)喬納森·威爾遜—哈特格羅夫
- 6283字
- 2025-02-07 18:08:23
序言
這是一本由一名黑人撰寫的關于美國白人貧困的書。我之所以要寫這本書,是因為在我看來,長期盤踞在美國人腦海中的那種只有黑人母親才會領取福利的種族主義形象,不僅僅是對黑人的貶低,還建立在一個掩蓋了事實的迷思之上。這一事實就是:美國有數千萬白人同樣深陷于貧困之中。除非我們直面美國白人的貧困現實,否則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這個人類歷史上最富有的國家持久存在的不平等,以及這種不平等到底有何真正特殊之處。
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希望美國能夠正視其真實的貧困人口組成,并認識到這些窮人中的大多數都是白人。
我們很少能夠直面這一基本事實,原因在于美國存在一系列根深蒂固的迷思。人類無法關照到目之所及的一切,因此學會了把注意力聚焦。迷思就是那些告訴我們應當聚焦于什么的共同敘事。在古代,當天然的風險潛藏于村莊的邊緣,人們會講述森林怪物的故事,以使所有人將注意力聚焦于潛在的威脅。當航海民族的遠航船只無法歸航時,他們便創造出神話,宣稱深海中潛伏著能夠吞噬全部船員和貨物的怪物。人類利用迷思來幫助后人關注那些可能會被忽略的威脅,從而得以延續。迷思訓練了我們的專注力,但同時也蒙蔽了我們的視線。為了正視那些被我們刻意忽略的現實,我們必須拋棄曾經主宰我們過往歷史的眾多迷思。
詹姆斯·鮑德溫曾說:“直面現實并不見得能夠改變現實,但如果不直面現實,則改變根本無從談起?!?span id="paacmc4" class="super">[1]我希望美國正視白人貧困的現狀,因為我知道改變是有可能發生的。盡管困難重重,但我對此堅信不疑,因為我對自己有著清晰的認知。
1963年8月28日,華盛頓特區爆發了大游行,我便出生在這次游行的兩天之后。我的母親總是說,她在游行時便開始出現產前陣痛,但我興許是想多觀察一下事件的進展,所以兩天之后才呱呱墜地。游行那天,包括黑人和白人在內的25萬人涌入了國家廣場,一場要求變革的群眾運動就此蔚然興起。正如馬丁·路德·金在那天的演講中所說,美國再次把對平等的承諾變成了一張空頭支票:黑人兒童為了抗議他們的二等公民身份走上街頭,卻被消防水龍沖翻在地,并遭到警犬的襲擊。年輕的約翰·劉易斯在演講中明確表示,這場運動不僅要爭取公民權利,還要為那些“領取微薄工資或根本沒有工資”的人爭取經濟正義。
兩天后,在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家醫院里,我父親反對在我的出生證明上寫上“黑人”這個似乎旨在將我分門別類的詞語。他絕非以身為黑人為恥。我的父親和母親都積極參與民權運動,他們向來為自己身為黑人而感到自豪,為黑人為美國和世界所做的貢獻而深感驕傲。
我父親堅決要求我永遠不要否認自己的任何一部分。是的,我是黑人。但這并不是我的全部身份。我們家族的血統源自印第安人中的塔斯卡羅拉部落、自由黑人以及眼睛藍得像大西洋的歐洲裔祖先。想當年,來自歐洲的定居者和我們被奴役的非洲先祖跨越大西洋來到了美洲,并逐漸與當地人融合。所以我父親絕不愿讓政府說我只是一個“黑人”。他知道,在美洲大地上那些相互交織的血脈早已在我的基因中構建了三重紐帶。我們不是一個二元分化的國家,不能簡單地非“白”即“黑”。
但我確信,從國家的角度看來,我們的確已經迷失了自我。巴拉克·奧巴馬當選后的茶黨興起,以及保守的唐納德·特朗普和“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在共和黨內的崛起,致使政治評論家們紛紛斷言,我們的國家已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分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事實的確如此。我并非對現實視而不見,只是一些貫穿于我們歷史始終、被用于分裂我們美國人的古老迷思,如今正在被進一步放大,而導致這一結果的不僅僅是政治競選活動,還包括24小時循環播放的有線電視新聞、社交媒體、由企業和億萬富翁資助的活動人士,以及那些決心消滅“政治正確”的傲慢校董。
盡管為了博眼球,這些異曲同工的爭斗每次都被披上嶄新的外衣,但有近一半的美國人,因為共同的貧困經歷,不分種族、信仰以及地域地團結到了一起。他們承受著相同的苦難,卻沒有被賦予共同的名稱,只因為官方對貧困的定義使數以千萬計美國人的利益被忽視。我們固然看到了一些關于貧困的報道,但這些報道都嚴重低估了美國人的貧困程度。有太多的美國人正深陷困境之中,不知道如何才能夠把日子維系下去。
因此我主張,我們必須重新定義貧困,以便真實反映美國人民所面臨的危機。我們目前用來描述美國貧困的數字和語言都是謾辭嘩說。事實上,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謊言。我們的公共生活最可惡的一點就是我們談論貧困的方式:在我們眼里,貧困仿佛只是一種異?,F象,而實際上它已經構成我們經濟體系的固有特征之一。
盡管美國的GDP(國內生產總值)和股票市場指數在幾十年里持續增長,但在過去的半個世紀,大多數美國人的實際財富水平卻在持續下降。2016年,美國沒有一個縣的全職勞動者能僅憑最低工資租住到一套簡單的兩居室公寓。[2]這就是貧困,而我們早該要求政府承認這一現實,擴大對貧困的定義。
在本書中,當我談論貧困時,我指涉的是所有生活朝不保夕的美國人。身陷困境絕非他們的主動選擇,而是我們國家持續的錯誤決策所導致的。為了盡可能準確地依據現有數據做出描述,我在本書中會經常使用“貧困和低收入群體”這一技術性術語。后續我會對此做出更詳細的解釋。
當務之急是要明確,貧困在美國絕非一種孤立現象。事實上,貧困在美國無處不在。黑人和棕色人種無疑深受貧困之苦,但還有一個關乎美國不平等的基本事實經常被視而不見:白人才是美國貧困人口中最大的種族群體。
白人貧困說的并不僅僅是那些在高速公路出口乞討的女人或睡在賓夕法尼亞車站的男人。它也包括那位在收銀臺幫你把東西裝袋的母親,這位母親發愁的是,如果把錢拿去修她那輛唯一的代步汽車,她要用什么來養活自己的孩子。它還包括那些有工作但每月收入不足以支付房租和償還學生貸款的大學畢業生、建筑工地上那些沒錢給自己和家人購買醫療保險的日結工,以及那些生活在支持所謂“工作權”[3]的州,卻不得不在買藥治病和交房租之間做出抉擇的倉庫工人。它同樣包括所有貌似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卻仍不得不經常睡在車里或在朋友家洗澡的數以千萬計的美國民眾。
從對阿片類藥物濫用危機的關注到對農村社區“絕望致死”的報道中,我們多少能窺見貧困對美國白人的影響。但每當我們聚焦于大城市市中心貧民區藥物濫用問題和阿巴拉契亞地區藥物濫用問題之間的聯系時,關注貧困對亞利桑那州的美洲原住民兒童以及對西弗吉尼亞州、印第安納州或紐約上州的貧困白人兒童的影響時,我們似乎總會不可避免地被另一套敘事侵擾。依據這種敘事,窮人是自身困境的最大責任人。即使貧困者是白人,他們也會被指責陷入了所謂的“貧困文化”,而這種文化通常被認為是黑人、棕色人種和美洲原住民社區陷入貧困的一項主要原因。依據這種迷思,貧窮都是窮人自己的錯。
然而,這種將黑人的貧困歸結于黑人本身,而罵白人貧困者是“廢物”的迷思[4],一旦遇到如下事實便開始土崩瓦解:在美國,貧困和低收入的白人數量是貧困和低收入的黑人數量的兩倍以上。政客有時將貧窮的白人稱為“勞工階級”或“渴望成為中產階級的人”,但當我們把他們與所有其他貧困和低收入的美國人放在一起觀察時,就會發現貧困是一個正在侵蝕我們共同生活的毒瘤。是的,種族主義依然存在,并導致有色人種社區有著更高的貧困率。但是,把黑人的貧窮歸咎于黑人本身的謊言,也讓我們忽視了白人貧困家庭所承受的痛苦。在一個所有美國人的工資都近乎停止增長,住房、醫療、教育和交通成本卻在急劇上漲的時代,所謂的“白人”身份和各種發表在網上的泄憤言論并不能讓這些貧困者的日子更好過一點。
據我觀察,貧困已經導致數百萬美國白人遭到孤立。但拋開那些指責白人需要為自己的困境感到羞恥并忍氣吞聲的迷思,我相信貧困也有希望成為一種團結的力量。它可以讓白人彼此團結一致,也可以讓白人和其他數以百萬計的窮苦友鄰團結在一起。他們包括辦公樓的保潔人員和公立學校的校工、采摘農產品并將其擺上超市貨架的工作人員、打包商品并將其送到我們家中的快遞服務人員,以及那些幫雙職工家庭照顧孩子和年邁父母的保育員和護工。在一個公眾過分關注分裂問題的時刻,共同的貧困經歷反而有可能把大眾聚集起來,發起一場真正的變革運動,而呼吁團結并推動變革,正是本書的主旨所在。
美國地圖上那些由紅色和藍色代表的各縣選舉結果[5],會影響政府通過立法來解決貧困問題的能力。但地圖上這些顏色所呈現的,僅僅是在某一特定選舉中被計入選票的大多數人。那些由服務于大公司利益的反動極端分子控制的地方,與其說是“紅色”縣,不如說是缺乏組織的縣。這些縣的最大選民群體既不是共和黨人,也不是民主黨人,而是那些往往不去投票的貧困者和低收入者。這些人之所以不參與選舉這一政治程序,并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問題在于沒有人愿意代表他們發聲,而且為了維持生計,無論是護士、工廠工人、女服務員還是房屋油漆工,在11月的第一個星期二[6]這一天都得去上班。
無論如何,以紅藍兩色來展示各地選舉結果的地圖,證明很多美國人已然接受了關于國家分裂的敘事。這種敘事是徹頭徹尾的迷思,因為它不過是用于強化講述者的價值觀。我們需要一種更好的敘事來講述我們是誰以及我們想成為誰。作為一名黑人民權和道德領袖,我曾受邀參與由貧困白人領導的、發生在全美各地的斗爭,這本《白人貧困》正是根據我的親身經歷寫作而成。但這本書并非由我一個人寫就。25年前,當我還是一名年輕的牧師和社區活動家時,我結識了喬納森·威爾遜-哈特格羅夫,一位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山區的年輕白人男子。我們之間的友誼讓我獲得了一種我稱之為“道德融合”的體驗。基于道德融合,我們有望構建出一個多種族的民主社會,所有身處其中者都將擁有獲得充分發展的可能性。稍后我會更詳細地解釋這一概念。另外,在本書的后記部分,我還會請喬納森現身說法,讓他親自講述更多關于他自己的故事。
2020年夏天,在喬治·弗洛伊德被明尼阿波利斯的警察公開殺害后,美國經歷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種族正義示威活動之一。[7]我們看到各個種族的民眾聚集到大小城鎮的街頭,決心改變壓迫黑人的白人至上制度。但與此同時,我們也目睹了憤怒的反彈情緒的出現,這些力量妖魔化反種族主義,禁止各種書籍,并試圖在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這一基本主張的廣泛人群之間制造分裂。
我知道,在這樣一個敏感時刻,一個繼承了黑人長期爭取自由斗爭傳統的黑人卻要寫一本關于白人貧困的書,這多少會讓人感到奇怪。我的一些朋友擔心,由一個黑人揭開白人貧困的面紗,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削弱解救黑人于苦難的緊迫性。但我反而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種增強緊迫性的好方法。我探討白人貧困,是為了以此表明,黑人群體固然存在很多問題,但我們并不是問題的根源所在。其他人群也面臨著和我們一樣的掙扎,試圖單獨打這場仗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早就該聯合起來,停止彼此之間的對抗。我們生活在一個大多數人都難以維持生計、無盡財富越發集中于頂層少數人手中的社會,我們需要與任何能夠看清這一現實的人聯合起來。
我也充分理解,白人完全有理由質疑那些特意把“黑人”的英文首字母大寫,而不把“白人”的英文首字母大寫的人。[8]誰能保證一個寫白人貧困問題的黑人不會想看到局面逆轉,讓黑人占據上風?在這本書中,我解釋了為什么在我看來,我們所有人都需要重新思考我們真正的身份歸屬。美國的種族問題給我們帶來了一系列旨在分裂我們的迷思。許多白人都擁有豐富的身份認同,但這些身份認同往往不是源自膚色,而是源自家族、地域、文化習俗和其居住的社區。我遇到過的阿巴拉契亞人、奧基人、阿卡迪亞人和中西部農民都有強烈的自我身份認同。這些具體的身份認同都要比簡單的白人身份認同更為厚重(在英語里,阿巴拉契亞人、奧基人、阿卡迪亞人和中西部農民的首字母也都是大寫的)。事實上,“白人”是一種人為制造的虛假身份,其目的不過是把那些實際上并無太多共同點的人聚攏起來,然而這種身份認同背后的經濟和政治體系并沒有真正服務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
我之所以要把“黑人”和“原住民”的英文首字母大寫,是因為它們代表了在抵制迷思實踐中發展出來的一些共同的文化。許多白人群體也形成了自己的抵制迷思的文化。在殖民時期的佛羅里達州,擁有英國血統的定居者被稱為Craquero,他們從事牧牛的工作,一直受西班牙地主的歧視。就像世界歷史上其他受壓迫的人們一樣,他們中的一些人接受了這個本具有侮辱意味的詞,開始驕傲地自稱Cracker[9]。同樣,在阿巴拉契亞地區的“紅脖子”也是如此。“紅脖子”最初是一個貶義詞,專門用來形容那些因在戶外勞作,脖子經常被曬傷的貧苦白人勞動者,后來指代與礦業公司進行斗爭的煤礦工人,他們都戴著紅色的頭巾,以示團結。今天談到“紅脖子”時,大多數人都不會記起,雖然當年大多數礦工是白人,但其中也有一些黑人。我的外祖父既是一位圣潔的傳教士,也曾經是西弗吉尼亞州的一名黑人礦工,在“煤炭戰爭”[10]時期,他和白人礦工曾攜手在布萊爾山之戰中嘗試組建工會,并因此遭到襲擊。
當我停下來,反思先人留給我的各種經驗教訓時,我意識到,號召大眾正視白人貧困,擁抱一種能夠團結所有種族的窮人和勞工的身份,乃是當下最為重要的一項任務。美國不平等的根本結構仍然被籠罩在當年種植園主向貧困歐洲移民所灌輸的迷思之中。那些種植園主試圖讓貧窮的歐洲移民相信,允許前者擁有奴隸的法律最終會為后者帶來好處。雖然在這個國家的每一代歷史中,都有霍雷肖·阿爾杰[11]式故事來維系這種迷思,但白人貧困仍然是揭露這些謊言的一項有力真相。于是我寫了《白人貧困》這本書,因為我知道真相可以使我們獲得自由。只要我們能夠直面美國獨特的不平等的現實,我們就可以設法找到有能力改變它的人。真的,除非我們能夠正視問題,否則一切都將無法改變。我之所以寫這本書,正是因為我正視了白人貧困的問題,并且遇到了一群能夠幫助我們建設一個更美好國家的人。
我也想讓你認識他們。
威廉·J .巴伯二世
康涅狄格州紐黑文
2023年9月
[1] 參見James Baldwin, “As Much Truth as One Can Bear,”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January 14, 1962, p.38。
[2] 這是基于美國政策研究所2018年的報告中關于住房數據的分析。參見“The Souls of Poor Folk: Auditing America 50 Years After the Poor People’s Campaign Challenged Racism, Poverty, the War Economy/ Militarism and Our National Morality,” p.10. Accessed July 12, 2023: https://www.poorpeoplescam paign.org/wp-content/uploads/2019/12/PPC-Audit-Full-410835a.pdf。
[3] 美國的一些州允許勞工無須加入工會也能從事某些工作,即賦予勞工所謂的“工作權”?!g者注
[4] 美國人對白人和黑人的貧困有著細微的認知差別:將黑人的貧困歸結于黑人本身,是認為黑人這個種族天生存在缺陷,是一種典型的種族主義思維;罵白人貧困者是“廢物”,則是在指責這些人不夠努力,怒其不爭,更多的是從階級的角度去看待其貧困問題?!g者注
[5] 美國的選舉主要是在共和黨和民主黨之間展開,在地圖上,美國媒體通常以紅色標注共和黨取勝的選區,以藍色標注民主黨取勝的選區?!g者注
[6] 美國選舉年的11月第一個星期二是總統選舉日?!g者注
[7] 參見以下三人的分析:Larry Buchanan, Quoctrung Bui, and Jugal K. Patel,“Black Lives Matter May Be the Largest Movement in U.S. History,”New York Times, July 3, 2020。
[8] 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人士為了凸顯黑人群體的政治意識及文化認同,開始主張把黑人的英文單詞black首字母大寫,但他們認為白人并無共同的歷史和文化認同,因此并不主張將白人的英文單詞white首字母大寫。后文提到的將原住民的英文單詞native首字母大寫也是表達相同的意思?!g者注
[9] Cracker一詞現已進入英語詞典,意為美國南方的貧苦白人。——譯者注
[10] “煤炭戰爭”指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30年代美國發生的一系列煤礦工人與反對工會的煤礦主(及其支持勢力)之間的武裝沖突。后文提及的布萊爾山之戰作為上述武裝沖突的一部分,發生于1921年,激烈程度達到頂峰,美國陸軍甚至也參與進來?!g者注
[11] 霍雷肖·阿爾杰是19世紀下半葉的美國暢銷書作家,其作品主要講述的是窮孩子逆襲取得成功的故事。——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