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胡雪巖算盤落空,商場勁敵盛宣懷逆勢崛起(2)
- 胡雪巖5: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5958字
- 2015-01-29 22:39:41
不久,吳棠歿于任上,繼任川督的是殺安德海的山東巡撫丁寶楨。安德海在兩宮太后口中,稱之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寵信的太監,在“辛酉政變”中立過功勞,升任為長春宮的總管。仗著慈禧太后的勢力,招權納賄,驕恣不法,有年夏天,打著太后的旗號,擅自出京,連直隸總督曾國藩,都只能側目而視,不敢動他。不道丁寶楨卻不買賬,等他一入山東境內,便派人嚴密監視,及至證實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辦的懿旨,便不客氣地下令逮捕,飛章入奏,奉旨“毋庸訊問,就地正法”,隨即提出牢來,在濟南處決。
安德海既為慈禧所寵信,丁寶楨殺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實適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寶楨,因為安德海被斬以后,丁寶楨下令暴尸三日,濟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沒有“那話兒”的真太監。這一來,一直流傳著的,安德海為慈禧面首的謠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寶禎為她洗刷之德,所以吳棠出缺,將他自東撫擢為川督。當然,也有看重丁寶楨清廉剛直,用他去整飭為吳棠搞壞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內。
果然,丁寶楨一入川便大加整頓,貪庸疲軟的劣員,參的參,調的調,官場氣象一新。像寶森這樣的人,當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寶韻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顧慮,處置就不一樣了。
像這樣的情形,原有個客客氣氣送出門的辦法,譬如督撫與兩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們調走,而又怕傷了和氣,發生糾紛,便在年終“密考”時,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語。既然才足以當方面之任,朝廷當然要將此人召進京去,當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慣例,軍機處一看督撫對兩司下的是這樣的考語,便知是請朝廷將兩司調走,必如所請,因為封疆大吏的用人權是必須尊重的。
寶森只是一個候補道,不適用此例,但亦有變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薦,奏請送部引見,意思是請朝廷考慮,此人可放實缺。
那是光緒四年年底的事。其時言路上氣勢很盛,除了御史、給事中這些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講起注官”,得以專折言事者,奏議尤為朝廷所重,其中言論最犀利者四人,號稱“翰林四諫”。而“四諫”中又以張佩綸的一支筆最厲害,心想寶森一無才能,只以寶韻的關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薦,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擊。
上諭中嘉許張佩綸“所陳絕瞻顧,尚屬敢言”。至于丁寶楨特薦寶森,究竟有何過人之長的實績,命丁寶楨“據實具奏,毋稍回護”。原奏又說寶森并無才能,“著李鴻章查明寶森在直隸時,官聲政績究竟如何,詳細具奏。”
其時寶森已經到京,興沖沖地真的以為丁寶楨夠交情幫他的忙,滿心打算著引見以后,靠他老兄的關系,分發到富庶的省份,弄個實缺的道員,好好過一過官癮——正印官的氣派,跟候補道畢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寶韻見了面,他一句話就是:“你告病吧!”
“為什么?”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張佩綸參劾的奏折,寶森倒抽一口冷氣,這時才明白,丁寶楨別有用心,復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話,未見得有用。
“現在言路上囂張得很,你碰了釘子,我也幫不上你的忙。別求榮反辱吧,你先告病,過些日子,我再替你想辦法。”
日子過了兩年了,寶森靜極思動,常常跟寶韻爭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樣。寶韻經常望影而避,頭痛不已。
“弟兄感情到了這樣子,只有一個辦法,把他們隔開。”胡雪巖說,“見不著面,就吵不起來了,旁人勸解,話也比較聽得進去。”
“胡大先生,你的話是不錯,不過,請問怎么個隔法?”
“那還不容易。把那位寶二爺請到哪里去住上幾個月,意氣慢慢化解了,弟兄到底是弟兄,終究會和好如初的。”
“這倒也是個辦法,可惜沒有人請他。”
“我請!”胡雪巖脫口而答,“如果寶二爺愿意,我把他請到上海、杭州去逛個一年半載,一切開銷都是我的。”
徐用儀心想,這一來寶韻得以耳根清凈,一定會領胡雪巖的情。當下表示贊成,古應春亦認為這是個別開生面的應酬寶韻的辦法,大可行得。
至于胡雪巖與寶森素昧平生,看似無由一通款曲,其實容易得很,有跟胡雪巖交情深厚的文煜在,便是現成的一條路子。
這天文煜宴客。本來他宦囊甚豐,起居豪奢,住處又有花木園林之勝,每逢開宴,必是絲竹雜陳,此時因逢國喪,八音遏密,同時也不便大規模宴客,以防言官糾彈,只約了少數知好,清談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巖,其次便是寶森。主人引見以后,寶森頗道仰慕,胡雪巖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見如故,談得頗為投機。席間談起上海“夷場”上的情形,胡雪巖與古應春大肆渲染,說得寶森向往不已。
看看是時候了,古應春便即問說:“森二爺有幾年沒有到上海了?”
“說起來寒磣。”寶森不好意思地,“我還沒有去過呢!”
“那可真是想不到。”古應春看著胡雪巖說,“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爺這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熱鬧了。”
寶森是所謂“旗下大爺”,吃喝玩樂,無一不精,這兩年在京,全靠寄情聲色,才能排遣失意,自從慈安太后暴崩,歌臺舞榭,弦索不聞,正感到寂寞無聊,聽得古應春的話,自然動心。
“如今是國喪,也能上堂子——”寶森突然縮住口,倒像說錯了話似的。
原來上海人所說的“堂子”,北方稱為“窯子”。旗人口中的“堂子”,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來作為窯子的別稱,未免褻瀆,因而覺得礙口。
“如今國喪,也能吃花酒?”他換了個說法。
“怎么不能?”古應春答說,“一則是天高皇帝遠,再則夷場是‘化外’,不管是上海道,還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兩江總督、江蘇巡撫都莫奈何。”
“真的?”寶森有些不信。
“我只談一件事好了。”古應春問道,“聽說森二爺票戲是大行家,有出‘張汶祥刺馬’看過沒有?”
“聽說過,可沒有看過。”
“那就是上海人獨有的眼福、耳福,這出戲只有在上海能唱,別處是禁的。”
禁演的原因是,這出戲全非事實。兩江總督馬新貽已經慘死在張汶祥白刃之下,而竟說他奪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誣、冤及泉臺,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無不氣憤填膺。江南大吏曾謀設法禁演,但因勢力不能及于夷場,徒呼奈何。
這一實例,說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國喪的規矩。寶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說不出口。
看出他心情的胡雪巖,便即說道:“其實不說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樣,森二爺也該到上海去見識見識。如今大家都講洋務,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務該怎么講法。寶中堂是身份、地位把他絆住了,沒有機會到上海,森二爺不妨代替寶中堂去看一看。”
這為他拈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寶森大為興奮,“我也不為他,為我自己。”他說,“長點見識總是好的。將來到了上海,還要請胡大哥帶一帶我。”
“言重了。”胡雪巖問道,“森二爺預備什么時候去?”
“這還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請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隨便出京,這個規矩在雍、乾年間,極其嚴格,以后慢慢地也放寬了。不過寶森因為他老兄一再告誡,諸事謹慎,所以不敢造次。
這時一直未曾說話的文煜開口了,“老二,我準你的假。”原來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統。
“啊,啊,對了。”寶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額上打了一下,“看我這個腦筋!竟忘了本旗的長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巖問道,“準他多少日子的假?”
“那要問他自己。”
“我想,”寶森答說,“一個月也差不多了。”
“不夠,不夠。一個月連走馬看花都談不到,起碼要三個月。”
“三個月就三個月。”文煜向寶森說道,“這得找個理由,你就寫個呈文,說赴滬就醫好了。”
寶森還在躊躇,胡雪巖搶著說道:“好了!文大人準假三個月,森二爺,這三個月歸我管,你一切不必費心。我大概還有五六天耽擱,請你料理料理,我們一起走。”
邂逅初逢,即使一見如故,這樣被邀到紙醉金迷之地,流連三月之久而不費分文,真也可說是難得的奇遇。因為如此,反而令人有難以接受之感,寶森只是搓著手,矜持地微笑著,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開口,“你久在四川,對雪巖不熟,雪巖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緣,像這么請你到南邊玩上幾個月,算不了什么。我看你在京里也無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長,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我可真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寶森乘機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先跟胡大哥道謝。”
“說這話就見外了。”胡雪巖轉臉對古應春說,“叫惟賢明天派人到森二爺公館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帶,缺什么在上海預備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后,汪惟賢親自去拜訪寶森,執禮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談入正題,首先問說:“森二老爺預備帶幾個人?”
寶森不好意思,略想一想答說:“我只帶一個。”
“一個怎么夠?”汪惟賢屈著手指說,“打煙的一個,打雜的一個,出門跟班的一個,至少得三個人。”
“我就帶一個打煙的。”寶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沒法子。”
“這是福壽膏。”汪惟賢將手邊一個長形布袋拿了起來,脫去布套,是個打磨得光可鑒人的紫檀長方盒,順手遞過去說,“森二老爺倒看看,這樣東西怎么樣?”
寶森接來一看,盒蓋上刻著一行填彩的隸書:“吹簫引鳳”,便知是一支煙槍,抽開盒蓋,果不其然。雖抽了三十年的鴉片,見過許多好煙具,這一支十三節湘妃竹的煙槍,所鑲的綠玉煙嘴固然名貴,但妙處卻在竹管,是用橄欖核累貫到底,核中打通,外涼內熱,抽起來格外過癮。
“好東西。”寶森愛不忍釋,“總得二百兩銀子吧?”
“森二老爺中意,就不必問價錢了。請留著用吧!”汪惟賢不容他謙辭,緊接著又說,“敝東交代,森二老爺不必帶煙盤,太累贅,都由我們預備。”
說到這樣的話,倘再客氣,就變得虛偽了。寶森拱拱手說:“胡大先生如此厚愛,實在心感不盡。不過,人,我準定只帶一個,帶多了也是累贅。”
“是,是。我們那里有人,森二老爺少帶也不要緊。還有,現在是國喪,穿著樸素,森二老爺不必帶綢衣服,等穿孝期滿,在上海現做好了。”
他說什么,寶森應什么。等汪惟賢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煙槍過足了癮,看辰光未時已過,寶韻已經下朝了,乘興省兄,打算去談一談這件得意之事。
寶韻家的門上,一看“二老爺”駕到,立即就緊張了,飛速報到上房,寶韻剛想關照,說我頭疼,已經睡了。只見寶森已大踏步闖了進來,料想擋也擋不住,只能嘆口氣,揮一揮手,命門上退了下去。
“你那件事,過一陣子再說。”寶韻一見了他老弟的面就先開口,“這會兒辦東太后的喪事,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哪一件?”寶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所以如此發問。
“你不是兜攬了一件幫人爭產的官司嗎?”
“喔,那一件。”寶森答說,“如今我可沒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來寶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長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寶韻向順天府尹說情,將庶出之子的狀子駁回。他從楊乃武那一案,受劉錫彤之累,為清議抨擊以后,凡是這類牽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無奈寶森一再糾纏,只能飾詞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來拖延,深以為苦,因而此刻聽得寶森的話,頓覺肩頭一輕,渾身自在了。
“我特為來跟大哥說,我要到上海去一趟,總得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喔,”寶韻問道,“到上海去干什么?”
“有人請我去玩兩三個月。管吃管住,外帶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己一個子兒都不用花。”
“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兩三個月,不要分文,誰那么闊啊?”
“胡雪巖。”
“原來你交上‘財神’了!”寶韻立刻沉下臉來,“你可別胡亂許了人家什么,替我添麻煩。”
寶森愕然,“人家會有事托我?”他問,“會是什么事呢?”
“誰知道?此人的花樣,其大無比,這一趟是來替左季高籌劃借洋債,說不定就會托你來跟我嚕蘇。”
“哼!”寶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房在那里,哪輪得到我來跟你嚕蘇。”
寶韻裝作不曾聽見,呼嚕嚕地抽了幾口水煙,開口問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這幾天。”
寶韻點點頭,喊一聲,“來啊!”將聽差寶福喚來吩咐,“到賬房里支二百銀子,給二老爺送了去。”
“謝謝大哥!”寶森請個安,又說了些閑話,高高興興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寶福悄然而至,走到寶韻面前說道:“朱鐵口來過了,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禮來。”
“哪個胡大人?”
“有手本在這里。”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由得就關切了,“送的什么?”他問。
“一個成化窯的花瓶。”
“大的還是小的?”
“大的。”
大的便是兩萬銀子。寶韻心想,胡雪巖既然送了兩萬銀子,就大可不必再在寶森身上做人情,而居然做了,并且這個人情不輕,看起來是個很厚道的人。同時又想到寶森一走,耳根清凈,便對胡雪巖越有好感了。
“朱鐵口走了沒有?”
“還沒有。”
寶韻便將朱鐵口傳喚到上房問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說的?”
“胡大人說想送中堂一份禮,問我有什么合適的東西?我問他打算送多重的禮?他說兩萬銀子。我就讓他買花瓶。他還托我代送,花瓶送來了,銀子也交到賬房里了。”
“有什么話托你轉達的沒有?”
“沒有。我倒也問過他,他說只不過佩服中堂為國操勞,本想上門來求見請安,又怕中堂最近因為大喪太忙,不敢冒昧。”
寶韻的顧慮消釋了。這兩萬銀子可以安心笑納,倘或附帶有一句什么請托的話,反倒不便幫忙,兩萬銀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責。
遣走朱鐵口以后,寶韻仍在考慮胡雪巖送的這筆重禮,不幫他的忙,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責,要幫他的忙呢,又覺得自己一向主張“西餉可緩,洋款不急”,忽然很熱心地贊成左宗棠這筆洋債,出爾反爾,啟人疑竇。如何得以籌劃出一個兩全之道,成了他這天念茲在茲的一樁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轎子里忽然想起寶森告訴他的,丁寶楨當年的故事,丁寶楨以清廉知名,但身為總督,開府西南,朝廷的體制不能不顧,家鄉貴州的親友,翻山越嶺,千辛萬苦來投靠,沒有那么多閑差使可應酬,招待食宿,致送回鄉盤纏的情誼不能不盡,這些都在他每個月一萬兩左右的“養廉銀子”中支付,盡管量入為出,總也有青黃不接的時候。照一般督撫的慣例,方便得很,寫張紙條,向藩庫提銀若干,困窘即時可解,至于虧空如何彌補,不必費心,有藩司,有榷稅的候補道,甚至首府、首縣為他想辦法。但那一來,就談不到整飭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臺大人”也不免要向當鋪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東西能當到上千上萬銀子?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當身份、當面子的辦法,取一只皮箱,隨便找些舊衣服塞滿上鎖,再取兩張封條,蓋上“四川總督部堂”的大印,標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滿漿實貼。然后派戈什哈抬到當鋪里去當。
朝奉嚇一跳,從來沒有聽說總督也會當當的,便很客氣地請問:“要當多少銀子?”
“五千銀子。”
朝奉又嚇一跳,五千銀子不是小數目,要問一問:“是什么貴重東西,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親手貼的封條,誰敢揭開來?”
“那么——”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搶著說道,“你只憑封條好了。將來贖當的時候,只看封條完整,就是原封不動。你明白了沒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數照當。丁寶楨倒是好主顧,下個月藩庫將養廉銀子送到,立刻贖當。從此丁寶楨當當,成了規矩,只憑封條不問其它。
寶韻心想,左宗棠借洋債,如果照丁寶楨的辦法,豈不省事?而且目前也正是一個機會。于是默默盤算了一陣,到得軍機處,立刻派蘇拉到“南屋”去請了徐用儀來,邀到僻處,悄悄相語。
“左帥借洋款的事,接頭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