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胡雪巖算盤落空,商場勁敵盛宣懷逆勢崛起(3)
- 胡雪巖5: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5887字
- 2015-01-29 22:39:41
“接頭好了。這一回的條件,確是比以前來得好。這也是胡雪巖力蓋前愆的緣故。”徐用儀又說,“本來早就想出奏了,為有東太后的大事,不能不暫緩一緩。”
“也不必再緩。請你轉告左相,要朝廷批準他借,必得交戶部議奏,那就要算老賬了。”寶韻突然問道,“丁稚璜當當的故事,你聽說過沒有?”
徐用儀不知他忽有此問的用意,賠笑答道:“那是個有名的笑話,知道的人很多。”
“不是笑話。”寶韻正色說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幾件破爛衣服,讓他當五千銀子,怎么對得起東家?外頭也一定有閑話,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少好處。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讓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沒辦法。左相借債也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飯,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計較。你懂我的意思不?”
徐用儀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圓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說:“中堂的美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夠領會。”
“好。不過,”寶韻沉著臉說,“丁稚璜當當,幾乎月月如此,左相借洋債,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請你千萬說清楚。”
“是。”
答應歸答應,說不說又另是一回事。徐用儀退值以后,先去訪胡雪巖,將寶韻的話,告訴了他,商量最后的那句話,要不要說?
“當然不必說。”胡雪巖答道,“事情明擺在那里,西征軍事成功了,以后也再不會借洋款了。至于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說這話,惹左大人不高興?”
徐用儀聽從他的主張,到了賢良寺,轉達了寶韻的意見。左宗棠本來就想這么辦,但未想到寶韻如此“大方”,欣慰之余,乘興親自執筆起草奏稿。
第一段當然是陳述邊務之重要,以及各省協餉,不能及時而至,拖欠年復一年,越積越多的困難。接下來便敘此次籌借洋款的由來,說有“德國商伙福克,在蘭州織呢局聞之,自稱該國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輕,并可由陜甘總督出票”,因于上年臘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戶部咨復,以借數雖經奏明為四百萬,惟期限、利息,以及還款來源,應該補敘說明。
但其時左宗棠已奉旨晉京,不在其位,似乎不應再謀其政,所以此處須作一番解釋:“臣卸篆北上時,與劉錦棠、楊昌浚晤談,均以甫經接任,籌餉艱難,屬臣代為借箸。臣雖去任在即,亦不欲貽累替人,遂飛飭辦理上海采運局道員胡光墉,速向洋商議借銀四百萬,以應急需。抵都后,連接楊昌浚、劉錫棠來函,言及餉源已涸,春夏之交,斷難接續,懇即據情入告,情詞迫切異常。”
以下是根據“胡光墉偕同德國泰來行伙福克及英國匯豐行伙凱密倫”所稱,開具辦法:
借款數目:庫平足色寶銀四百萬兩。
期限:六年還清。
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絲。
付息辦法:每六個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還本辦法:第一、第二兩年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還本一百萬兩。利息照減。
保證辦法:請戶部催飭各省關,將應解新舊協餉,徑交上海采運局,據付息還本。如協餉不至,上海采運局無款可撥,應準洋商憑陜甘總督所出印票,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些條件與過去比較,好處有三:一是不需海關及有關各省督撫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減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頭兩年不還本,俾各省得以清理舊欠,“其力尚紓,并無窘迫之患。”因為如此,“已飭胡光墉、福克、凱密倫即依照定議,應仰懇天恩敕下總理衙門,札飭道員胡光墉及照會英國使臣轉行匯豐銀行,一體遵照,以便陜甘出票提銀。”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當天就奉到批復:“該衙門知道。”也就是準予備案的意思,“該衙門”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衙門與軍機處互為表里,辦事司官,亦稱章京,待遇優厚,亦與軍機章京相同,規制不同的是,軍機章京分為頭班、二班、輪班入直,而所辦之事并無兩樣,總督章京則各有專司,此案歸“英國股”及“德國股”所管,自有徐用儀代為接頭,同時因為有匯豐銀行的凱密倫同來,英國公使館批準匯豐銀行照借的手續,亦很順利,不過三天工夫,一切都齊備了。
但賦歸卻還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歸決定坐輪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間”,已為人定下了,胡雪巖認為招待寶森,什么都是要“最好的”,寧愿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是胡雪巖要定制一批膏藥帶回去。從經管西征糧臺,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胡雪巖無事不順手,常是一夕之間,獲利巨萬,財是怎么發的,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卻漸漸差了,飲食漸減,夜臥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愿,大做好事,祈求上蒼保佑,然而沒有什么用處。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談言微中,看到胡雪巖,說他往后十年大運,猶勝于今,將來會有“財神”之號。
“不瞞理翁說,我的精神很壞,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沒有精神只會交墓庫運,哪里會有什么大運。”
“這是因為雪翁想不開的緣故,一想開了,包你精神百倍。”
聽得這話,胡雪巖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請教,我是怎么想不開。”他問,“要怎么樣才想得開?”
“此中之理,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雪翁公館在哪里,等我勾當了公事,稍微閑一閑,登門拜訪,從容呈教。”
胡雪巖心想,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開河,目的是為了奉承上司,討得歡心,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談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不敢請理翁勞步。”接著又說,“恕我冒昧,理翁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撫憲之命,到上海來采辦貢品,東西都看好了,無奈湖北應該匯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連日為此事奔走,總還要四五天首尾才會清楚。”
“喔!理翁是說公款不夠?”
“是的。”
“差多少?”
“一萬三千多兩。”
“喔,喔,”胡雪巖問說,“總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巖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只聽得有人在他屋子里大辦交涉,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認出來了,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
“胡大先生,”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你老怎么也來了?”
“你這話問得奇怪!”胡雪巖因為看剛才那番光景,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所以有意板著臉說,“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老蕭急忙辯解,“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
“接頭生意?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嘩喇,嘩喇啥事體?”
訓斥完了,轉身與周理堂敘禮,客氣而親熱,將個老蕭干擱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雪翁,你請稍坐。”他說,“我跟這蕭掌柜先打個交道。”
“請便。”
有胡雪巖在座,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只付了兩千定金。如意制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為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采辦貢品,因為時間迫促,頗為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愿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只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愿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為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為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不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巖來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巖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么樣?”
胡雪巖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
“那么怎么樣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巖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愿來受他們的氣!”說著,從馬褂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里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巖怕他說出什么過于謙卑的話,當著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
“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
“慢慢!”胡雪巖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余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
“說的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巖的銀票交了給他,一一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
“小事,小事!”胡雪巖問道,“理翁還有什么未了?”
“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著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悉聽尊便。”胡雪巖緊接著說,“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迷津,我是怎么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么事老掛在心里。”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至于想不開了。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恒郁郁。”周理堂又說,“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里,也要有些閱歷。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精神就好不起來。”
“喔!”胡雪巖也聽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說,“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
“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巖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為‘銅錢眼里翻筋斗’,不想到錢,想什么?”
“是不是?我說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
聽得這話,胡雪巖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說:“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只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根深蒂固,跟本性一樣了,怎么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
“這話,還要請理翁明示。”
“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說,“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臺,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為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根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
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后按照尺寸,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真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
有一年胡雪巖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后,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意,復又拆去,這樣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總之終乾隆六十年,圓明園無一日不在大興土木之中。
乾隆年間,國庫充盈,皇帝只要覺得什么事能夠怡情悅性,盡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錢,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聽周理堂的話,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為,胡雪巖的行事大改常度,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錢?大起園林,縱情聲色,以前眠食不安,郁郁寡歡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卻另添了一樣病:腎虧。
好的是開設著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鋪,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秘方珍藥,固本培元,差能彌補。補藥中最為胡雪巖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名稱很難聽,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巖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
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鋪才有。胡雪巖曾不惜重金,想聘請這家藥鋪的主人南下,到胡慶余堂去專制狗皮膏,卻未能如愿,想買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巖每逢春天,就得派專人去北京來采辦狗皮膏,這年自己進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尚未制就,而胡雪巖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藥,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胡雪巖決定再在京里住一陣,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帶著洋人陪森二爺先走。我倒要看看他這一關過得了過不了。”胡雪巖說,“他的這套把戲,只有我頂清楚,說不定左大人會問我,也說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
另外會有什么機會呢?古應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獨胡雪巖去了一個商場上的勁敵,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
商場勁敵
胡雪巖口中的“他”,是個常州人,名叫盛宣懷,字杏蓀。他的父親單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由州縣做起,做到漢口道告老還鄉,在蘇州當紳士,因為盛宣懷需要利用老父的這種身份,在江蘇官場上為他打交道。
盛宣懷是一名秀才,年輕時跟有名的“孟河費家”學過醫,醫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懷只要有機會,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覺不宜入這一行,所以進京捐了個主事,準備入仕。時當同治末年,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大興洋務,盛宣懷在這方面的腦筋特別快,而且記性好,口才更好,鉆頭覓縫,得以見了李鴻章一面,相談之下,大蒙賞識,便加捐了“花樣”,以候補道的身份,為李鴻章奏調到北洋當差,不久被派為招商局的會辦,以直隸的候補道,久駐上海,亦官亦商,花樣百出。
招商局創辦于同治十一年,出于李鴻章的建議,為了抵制外商輪船,“擬準官造商船,由華商雇領,并準其兼運漕糧,俾有專門生意,而不為洋商所排擠。”奉旨準予試辦,即由北洋撥借經費,另招商股,派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定名輪船招商局,向英國買了一條輪船,開始營業,由于經營不善,不過半年工夫,老本虧得光光。胡雪巖是股東之一,也送了幾萬銀子在里頭。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關道陳欽建議李鴻章,派候補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陳、林都是廣東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廣東同鄉,一個是怡和銀行的買辦唐廷樞,另外一個是富商徐潤,由他們募集商股四十余萬兩銀子接辦。但本有官本,且又領官款為運費,所以仍然是官督商辦,由北洋控制,此所以盛宣懷得以由李鴻章派去當會辦。
改組后的招商局,業務日有起色,徐潤又別組保險公司,承保本局船險,假公濟私,大發利市。洋商輪船公司,遇到勁敵,業務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來票面百兩升值已近一倍,結果跌到五十幾兩,且有繼續下跌的趨勢。
于是徐潤起意收買旗昌,但在盛宣懷的策劃之下,變成了一個騙局。騙誰呢?騙曾當過江西巡撫、福建船政大臣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楨,而實際上是騙公家的錢。
盛宣懷的設計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買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當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時,盛宣懷偕同唐廷樞、徐潤聯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說動藩司梅啟煦。
江蘇有兩個藩司,一個稱為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個稱為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南京。梅啟煦的關節打通了,方始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個呈文,說旗昌洋行甘心歸并,開價二百五十余萬,倘能收買,獲利之豐,一時難以估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