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和風拂過青城,吹動街邊酒肆半卷的幌子,懶懶地招搖。
長街之上,人潮熙攘,車馬如織,一派生氣盎然。
商販的叫賣、孩童的嬉鬧、匠人修葺屋宇的敲擊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鮮活的人間樂章。
燦爛的陽光碎金般灑滿潔凈的青石板路,兩側店鋪皆已開張,伙計們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迎接著往來賓客。
若非某些新換的房梁木色尚淺,或有墻角依稀殘留著水漬的淡痕,幾乎無人能看出,這座堅韌的城市在不久前剛剛經歷過一場浩劫。
天囂已過,人間還在。
在這片熱鬧的人潮中,兩道戴著面具的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著,與周遭的環境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不少人會回頭看向他們,但很快似乎習慣青城有外來修士而不再關注。
而兩人也覺得這樣很尋常,畢竟他們看到戴著面具的人也會多看兩眼。
蕭顏走在前面,腦后利落的馬尾隨著她輕快的步履微微晃動,劃出好看的弧線。
她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勁裝,愈發勾勒出少女纖細而矯健的身姿。
楚凡跟在她身后數步之遙,目光不自覺地被那束躍動的烏發所吸引。
他仍穿著靈師府的素色常服,狐貍面具下的神情帶著幾分悠然的思索。
以往,無論是在山野,還是在城內。
他總是習慣性地走在最前面,勘察環境,戒備危險,將蕭顏護在身后。
而此刻,在這座熟悉而安全的城市里,他卻心甘情愿地將領路人的位置交給了她。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卸下了所有防備與思慮,只需安靜地跟著她的腳步,便覺得無比心安。
兩人都沒有說話,周遭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
他們正通過魂火,進行著無聲的交流。
“身體真的沒有不舒服嗎?千萬不要硬撐?!?
蕭顏的聲音在楚凡心中響起,魂火傳來聲音的同時,還傳來了關切與擔憂的情緒。
她走得很快,似乎是想盡快完成師傅交代的任務。
但每走過一個街角,還是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回頭確認楚凡是否安然跟上。
“沒問題,”楚凡在心中回應,語氣輕松,“經脈已經完全愈合了,只要不運轉靈氣。別說只是快走,就算跑起來也毫不費力?!?
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經過多日的休養,他因“鼎浴”而受損的經脈不僅已經痊愈,甚至比之前更加堅韌寬闊。
他們能像這樣自然地走在街上,恢復到關系明朗前的相處模式,全都得益于師傅林曉藥。
就在今晨,兩人在涼亭中,以一種羞恥到近乎“處刑”的方式喝完那碗粥后,正陷入不知如何自處的極致尷尬。
師傅仿佛算準了時機,憑空出現,兩人才如夢方醒,松開了那十指緊扣的手。
雖然兩人想脫敏,但在師傅面前十指緊扣,兩人很可能會因此羞到休克。
林曉藥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
如果當時她再和以往一樣調戲幾句,楚凡和蕭顏兩人真的就頂不住了。
但好在她非常善解人意的什么都沒說。
只是開啟靈視,用金色的眼瞳上上下下打量楚凡,確認他已無大礙后。
便立刻給他們安排了新的任務——前往城西的藥師堂,將她新煉制的一批丹藥送過去。
有事可做,總好過相對無言地胡思亂想。
楚凡對師傅的安排不僅毫無怨言,反而心存感激。
再待在涼亭,兩人不知道要十指緊扣到什么時候。
“說起來,藥師堂的丹藥真的不夠用嗎?”楚凡問道,“我記得你昨天才去送過一次?!?
“我也問過了,”蕭顏的聲音傳來,“藥師堂那邊說,前天和大前天送去的都還有剩余。城里大部分受傷的修士和民眾都已經康復了。但師傅說,丹藥這種東西,多備一些總好過少了。這次用不完就先存著,反正她煉制的丹藥能存放很久?!?
“你沒勸勸她嗎?她這樣連夜煉丹太辛苦了。”
“勸了,但沒用。她說她能做的事,就想盡量都自己包辦了?!笔掝伒恼Z氣里也透著一絲無奈。
楚凡沉默了。
他能理解師傅的想法。
天囂之災,青城雖守住了,但終究有許多人因此受傷。
作為青城唯一的靈師,林曉藥將守護這座城市視為己任,哪怕只是多煉制一爐丹藥,對她而言也是一種心安。
就在這時,前方街道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的鑼鼓聲,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拐過街角,朝他們這邊走來。
隊伍里大多是青壯年,他們抬著各種五花八門的道具,有扎成瑞獸形狀的巨大花燈,有色彩斑斕的綢帶長幡,還有一些像是舞臺布景的木質結構。
許多活潑的孩童跟在隊伍后面,蹦蹦跳跳,好奇地張望著。
有些孩童看到戴著面具的楚凡和蕭顏,會伸出手指問著什么,但很快就被家長拉走了。
兩人停下腳步,退到街邊一處屋檐下,并肩等待著隊伍通過。
“這是在做什么?”楚凡好奇地問。
雖然楚凡去過不少城市,但都是臨時落腳,然后又匆匆離開。
即使有節日,大多也就遠遠觀望,不曾詳細體驗。
“離夏節快到了,他們應該是在為慶典彩排?!笔掝伣忉尩?。
“離夏節?”
“嗯,一個和夏天告別的節日。”
蕭顏的目光望著那支熱鬧的隊伍,聲音里帶著一絲向往,
“到了那天晚上,大家會聚在城中心的廣場上,表演準備好的節目,聽說還會有很漂亮的煙火?!?
楚凡聞言心中一動。
他記得,他記得蕭顏過往的人生被修行所占據。
像這樣普通而溫暖的節日,她恐怕從未曾好好體驗過。
而且他也好奇這離夏節的形式。
“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看吧?!彼嶙h道。
蕭顏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頓,隨即輕輕點頭:“好?!?
慶典的隊伍很長,人流也因為圍觀而變得擁擠起來。
為了避免被人撞到,兩人又往角落里退了退。
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他們的手背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一起。
溫熱的觸感傳來,仿佛一道微弱的電流,讓兩人同時心頭一跳。
楚凡想起了早上那個關于“脫敏治療”的決定。
他覺得,他們必須盡快適應這種親密的接觸。
否則這剛剛萌芽的感情,恐怕會長期停留在手足無措的尷尬階段。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
他主動側過手,握住了那只微涼的小手。
然后,用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探入她的指縫,直到兩人的手掌完全貼合,十指緊緊相扣。
蕭顏的身體瞬間繃緊,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掙脫。
但楚凡的力道很穩,且十指緊扣的方式,有點難掙脫。
她微弱地掙扎了一下便放棄了,任由他握著,只是身子僵直,呼吸都輕了半拍。
“等……等會兒走路的時候,能不能先不要牽?”
許久,她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在楚凡心中請求道。
“為什么?”
“牽著……我,我走不動路。”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羞窘。
楚凡聞言一怔,旋即了然。
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掌心相貼的瞬間,心跳便已擂鼓,呼吸都亂了章法。
“好?!彼p聲應道。
終于,彩排的隊伍走遠,街道恢復了通暢。
兩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松手,方才的親密仿佛只是一個短暫的幻覺。
蕭顏立刻轉身,快步前行,背影里帶著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楚凡看著她燒得通紅的耳根,也感到自己面具下的臉頰有些發燙。
他快步跟上,心中無奈地想:
看來這脫敏之路,當真是任重而道遠。
——
穿過半個城區,兩人抵達城西。
尚未走近,一股混雜著千百種草藥的獨特清香便撲面而來,聞之令人心曠神怡。
前方出現了一片雅致的樓閣,白墻黛瓦,飛檐翹角,與周遭民居風格迥異,更顯清幽。
透過院墻鏤空的花窗,可見其中是大片精心打理的藥園。
奇花異草在陽光下舒展葉片,散發著淡淡光暈。
一些身著青衣的年輕女子正在園中忙碌,她們指掐法訣,綠色的光點在指尖縈繞,正以溫和的木系術法滋養著珍稀的藥材。
這里便是藥師堂。
蕭顏顯然熟門熟路,領著楚凡徑直走入大門。
剛一踏入,便有一位身著深綠長裙的女子迎上前來。
她身姿窈窕,氣質溫婉,眉宇間卻帶著一絲常年理事的干練與沉靜。
“兔子前輩,您來了。”女子微笑著對蕭顏行了一禮。
蕭顏點頭,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玉罐遞給她:
“慕管事,這是師傅新煉的丹藥。”
“有勞前輩?!蹦焦苁陆舆^玉罐,臉上卻露出一絲苦笑,“只是……丹藥確實足夠了。還請前輩轉告您師尊,毋需再為此勞心費神?!?
“師傅說,有備無患。這些丹藥若實在用不上,分發給曾參與守城的修士們以備不時之需,也是好的。”蕭顏復述著林曉藥的原話。
“您師尊心懷慈悲,我等感念在心?!蹦焦苁螺p嘆一聲,“好吧,我明白了。但仍請前輩代為轉達,勸師尊務必保重身體,切莫過勞。”
“我會的。”蕭顏鄭重應下。
交接完丹藥,慕管事的目光轉向了蕭顏身后,一直沉默不語的楚凡。
她的眼神中帶著好奇與一絲審視,隨即微笑著問道:
“兔子前輩,這位戴著狐貍面具的前輩,想必就是靈師大人新收的弟子,將要繼承靈師之位的那位吧?”
蕭顏聞言,瞬間愣住了。
她每次來送藥,都是按師傅給的說辭,說自己只是受一位隱世高人所托,從未透露過師傅的靈師身份。
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怎么會知道?”
慕管事莞爾一笑,那笑容如春風拂面,沖淡了眉宇間的嚴肅:
“放眼青城,能煉制出如此品質上乘、靈氣精純的丹藥,除卻靈師大人,再無第二人?!?
她頓了頓,看著眼前兩個明顯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具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其實,城中百姓,大多都知曉二位的身份。只是見二位戴著面具行事低調,想來是不愿被打擾,大家便心照不宣地配合著罷了?!?
“……”
楚凡和蕭顏同時陷入了沉默。
他們本以為自己的偽裝天衣無縫,卻沒想到在青城百姓眼中,這不過是一場人盡皆知的“國王的新衣”。
原來,不是別人看不穿,而是別人選擇了尊重。
一股混雜著驚訝、恍然與些許尷尬的情緒涌上心頭。
“請原諒我的冒昧,”慕管事收起笑容,神色變得鄭重起來,“我之所以冒昧打破這份默契,是因為……我確實有一件不情之請。”
“什么事?”蕭顏問道。
“我們希望,能得到這位靈師繼承人的幫助。”慕管事的目光轉向楚凡,帶著一絲懇切,“我這里有幾位特殊的病人,需要您的援手。”
“我?”楚凡終于開口,“可是,我并未系統學過醫道?!?
他不想夸大其詞,尤其是在人命關天之事上。
“前輩謙虛了?!蹦焦苁聯u了搖頭,解釋道,“我所求的,并非您的醫術。那些病人的傷,不在體膚,而在神魂?!?
“他們本就有舊疾在身,我等尚能勉力維系。然天囂降臨時,那恐怖的威壓與精神沖擊,重創了他們的魂魄,致使他們至今神志不清,噩夢纏身。尋常丹藥與療愈之術,皆收效甚微?!?
“我們,需要借助您的‘靈視’。唯有靈師傳人,方能洞悉魂魄的形態。我希望您能用您的雙眼,觀察他們魂魄狀態的變化,告知我們,治療的方向是否正確,他們的靈魂……是在好轉,還是在消散?!?
楚凡明白了。
這件事聽起來,似乎并不需要他出手治療,只是提供一個觀察者的視角。
如果讓師傅來治肯定更好。
但師傅已經很忙了,不可能有病人就請她來。
自己單純使用靈視就能有幫助的話,他很樂意幫幫忙。
而且看慕管事的樣子,似乎有信心治好。
想到這里,他不再猶豫,鄭重地點了點頭。
“好,我會盡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