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是最好的劊子手，它無聲地擁抱你，溫柔地奪走你肺里最后一絲空氣，然后把你拖進永恒的、沒有光的黑暗里。

楚凡覺得自己像一顆被丟進深井的石子，唯一的歸宿就是下沉、下沉、直到在江底的淤泥中被人遺忘。

意識正在剝離，像前世掉落的墻皮，每一塊的掉落都突兀且不規(guī)則。

他想，原來死亡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儀式，只是一場緩慢的、無可奈何的告別。

他懷里的女孩沉睡著，她的血在水中悄無聲息地暈開，像一朵在冥河里盛放的紅色花朵。

就在這時，戴在楚凡手上的黑色古戒陡然爆發(fā)出璀璨的金芒。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來，從兩人身體中涌出的氣泡，也像是被按下了慢放，緩緩上升。

“要不要進行一場交易？”一道空靈的女聲，突兀地在楚凡的腦海中回響。“只需你七魄中的一魄，我便賦予你活下去的能力。”

是戒指！楚凡瞬間意識到聲音的來源。

“你是誰？少了一魄我會怎么樣？”盡管死亡迫在眉睫，楚凡依舊保持著最后的警惕。

萬一交易的代價是讓他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那還不如就此死去。

這種危難之際突如其來的交易，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世故事里那些與魔鬼做交易的人，往往沒有好下場。

“本名我也忘記了，但世人都稱呼我為洛仙。”那聲音平淡地解釋道，“人有七魄，司掌喜、怒、哀、懼、愛、惡、欲。獻出其中一魄，你將失去與之對應的情感。來，選一個吧。只需獻出一魄，你便可活下去。”

“愛，”楚凡冷靜地做出了選擇，“我選‘愛’。”

“一個明智的，或者說，無情的選擇，”洛仙的聲音里聽不出贊許或嘲諷，“你確定么？”

“我沒使用過的東西，失去了也不會怎么樣。”

對于一個從小就在人販子和流浪中掙扎求生的人來說，其他六魄都讓他更好的生存，唯獨愛，未曾幫過他任何事。

“契約已成，祝你好運。”

話音落下的瞬間，黑色古戒上的神秘金絲紋路仿佛活了過來，掙脫了戒指的束縛，化作無數(shù)條璀璨的金色光絲，向楚凡周身纏繞、蔓延。

金光如烈日般穿透了黑暗的江水，一瞬間照亮了整片江域，將水底的游魚與沙石都映得纖毫畢現(xiàn)。

在光芒的中心，水中昏迷的蕭顏長發(fā)如墨藻般肆意舞動，蒼白的臉龐在這神圣的光輝下，竟顯出一絲凄美。

一股磅礴的力量如決堤的洪流，猛地涌入楚凡的四肢百骸。

疲憊與傷痛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沛與活力。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更輕盈、更堅韌，仿佛掙脫了某種長久以來的枷鎖。

然而，在這力量的涌動中，他似乎又失去了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心臟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塊，涼颼颼的，仿佛冰冷的江水流了進去。

來不及細想，求生的本能支配了一切。

楚凡抱緊昏迷的蕭顏，奮力劃開沉重的水流，逆著暗流向著遙遠的人間燈火游去。

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那么長，直到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哀嚎，他才終于將兩人拖上了布滿卵石的河岸。

黎明的第一縷微光刺破了東方的天際。

楚凡身上的金色紋路緩緩褪去，那股不屬于他的力量也隨之潮水般退去，仿佛只是為了達成活下去這個目的而暫時降臨。

他顧不上喘息，立刻檢查蕭顏的狀況。

少女的呼吸微弱如蝶翼的振動。楚凡沒有絲毫猶豫，俯下身為她渡氣。

一次，兩次……就在他笨拙地進行第三次施救時，少女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眸子猛地睜開，倒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臉。

還未等楚凡面露喜色，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已經(jīng)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左臉上。

世界安靜了。

本就疲憊不堪的楚凡感到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

再次醒來時，是陌生的木質天花板，空氣里有陽光和塵埃混合的味道。

身下的床鋪很柔軟，窗外有蟬在聲嘶力竭地鳴叫，吵鬧得像是要把整個夏天都喊破。

一個少女拘謹?shù)刈诓贿h處的木凳上，是蕭顏。

見他醒來，她的眼神有些躲閃，像做錯了事的貓。

“楚凡？”她試探性地輕聲喚道。

“這是哪？”楚凡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明媚的陽光灑滿了一個寧靜的農(nóng)家小院，蟬鳴陣陣，一派祥和。

盡管景色安寧，他內心依舊感到一股寒意，似乎是魂魄交易帶來的后遺癥。

“鯉城，”蕭顏回答道，“我在城里租下了一座院子。”

“我睡了多久？這里安全嗎？有沒有追兵？”

“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我打聽過，鯉城不屬于萬法宗的地界，蕭家的勢力也延伸不到這里，應該暫時是安全的。”

蕭顏說著，遞過來一塊溫熱的麥餅和一碗清水。

楚凡早已饑腸轆轆，接過食物便狼吞虎咽起來。

蕭顏單手托著腮，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眼神有些飄忽。

“對不起。”她最終還是小聲道歉道。

“唔？”腮幫子塞得滿滿的楚凡疑惑地抬起頭。

“沒事。”蕭顏連忙擺了擺手，她覺得自己應該為那一巴掌道歉，但話一出口又覺得好像在默許下次還能對她做同樣親密的事，一時間臉頰有些發(fā)燙。

一頓風卷殘云后，楚凡擦了擦嘴，從那枚儲物戒指中拿出了蕭顏先前給他的功法玉簡。

既然暫時安全，那就必須抓緊每分每秒提升自己。過去的野路子修行終究根基不穩(wěn)，如今總算能有前人系統(tǒng)的經(jīng)驗作為指導了。

“你要做什么？”蕭顏問。

“修行。”楚凡的回答言簡意賅，他看著眼前的蕭顏，注意到她肩上還貼著藥。

楚凡知道自己應該關心她的傷勢，或者說些什么來緩和氣氛，但他心里什么也感覺不到，只覺得這似乎沒必要。

那種名為“關心”或者“憐惜”的情緒，大概連同“愛”一起，被打包賣給那個叫洛仙的家伙了。

他走到庭院的陰涼處，按照功法玉簡上的文字描述，緩緩擺開架勢，心神沉靜，開始嘗試修行。

而蕭顏正等待著體內“散功丹”的藥力徹底化解，她趴在窗沿上，靜靜地看著庭院里那個一絲不茍的少年身影。

她覺得楚凡蘇醒后有些疏遠，但他們本就相識不長。又或者是他還在為那一巴掌生氣？

蕭顏有些苦惱，但又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夏日的午后，陽光正好。

院子里的蟬鳴依舊聒噪，卻仿佛成了這寧靜歲月里最安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