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顏愣在原地,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定身咒禁錮。
雖然昨夜情況特殊,兩人確實是在一張床上度過的,楚凡也確實如正人君子般未曾有絲毫逾矩的舉動。
但那畢竟是情急之下氛圍到了的無奈之舉,與此刻他主動提出的“日常化”建議,性質(zhì)截然不同。
一想到往后的每個夜晚都要如此,蕭顏便覺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恐怕真就再也別想安然入睡了。
更讓她心慌意亂的是,一個荒唐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如果……如果楚凡真的動手動腳,自己會拒絕嗎?話說回來,所謂的“動手動腳”……具體是指什么?
她的思緒瞬間飄向了九霄云外,臉頰也因此變得愈發(fā)滾燙。
她下意識地想要尋找一個婉拒的借口,可話到嘴邊,卻又被自己剛剛那番關于“信任”的言論堵得嚴嚴實實。
是啊,自己才說過希望他能多一點信任,不要隱瞞,結(jié)果他剛坦誠地提出一個“為了安全”的建議,自己就要立刻回絕嗎?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就在蕭顏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時,楚凡卻已經(jīng)行動起來。
他沒有再多言語,只是默默起身,先是將自己房間里原本的桌椅等雜物挪開,清出一片空地。
隨即,他轉(zhuǎn)身走進隔壁蕭顏的房間,在少女錯愕的注視下,輕手輕腳地將她的床鋪和被褥一并搬了過來,在自己的床邊不遠處,重新布置出一個嶄新的床位。
兩張床鋪之間,隔著三尺左右的距離,既在彼此的視野之內(nèi),又保持了足夠的私人空間。
“這樣沒那么擠。”楚凡回過頭,迎上蕭顏那雙寫滿訝異的眸子,平靜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睡在同一個屋子里。這樣萬一有什么突發(fā)狀況,我們也好有個照應。”
原來是同室而眠,而不是同床共枕。
蕭顏瞬間明白了自己會錯了意。
一股難以言喻的羞赧混雜著一絲莫名的松了口氣的情緒涌上心頭。
意識到自己剛才滿腦子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她的臉頰“騰”地一下,燙得幾乎能煎熟雞蛋。
她一言不發(fā),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飛快地鉆進屬于自己的那床被窩里,用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裹成一個嚴嚴實實的團子,只留一頭青絲散落在枕上,似乎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隱藏起自己此刻無處安放的窘態(tài)。
“我、我困了!我要睡覺了!”被子里傳來她悶悶的嚷嚷聲,帶著一絲欲蓋彌彰的急切。
楚凡看著那只在被窩里蠕動蜷縮的“團子”,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
“晚安。”他輕聲說道。
“……晚安。”被窩里傳來一聲細若蚊蚋的回應。
夜色漸深,窗外的蟲鳴聲漸漸稀疏,只余下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庭院之中。
楚凡盤坐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古樂那番意有所指的話語,以及這座庭院背后隱藏的秘密,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沉沉地籠罩在他心頭。
他知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與其被動地等待未知的“機緣”或“危險”降臨,不如主動出擊,將一切都探查清楚。
他深吸一口氣,來到窗邊盤膝坐下,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開始沉下心神,主動挖掘那段被封存在記憶最深處的、最原始的恐懼——那是在破廟之中,年幼的他孤身一人,面對未知鬼物時,那種深入骨髓的刺骨寒意與最本能的求生欲望。
那是一種被天敵盯上的戰(zhàn)栗,一種生命層次被徹底壓制的絕望。
冰冷的、粘稠的恐懼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順著脊椎一路攀升,直沖天靈蓋。
當那份冰冷的戰(zhàn)栗感傳遍全身的瞬間,楚凡猛地睜開了雙眼。
嗡——
仿佛撥開了某種無形的開關,眼前的世界瞬間變了模樣。
空氣中不再是單純的虛無,而是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肉眼凡胎所不可見的光霧,那是無處不在的稀薄靈氣,它們?nèi)绾粑憔徛亓鲃又?
庭院的角落里,幾只形如塵埃的、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微小光點,正悠然地飄蕩著。
這便是楚凡根據(jù)自身理解,隨心定義為“魂魄”的無害生靈。
此刻,它們正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片枯黃的落葉之上。
隨著它們?nèi)缤惺嘲愕膭幼鳎瞧淙~正以一種緩慢而奇特的方式分解、消散,化作更微小的靈氣光粒,一部分逸散到空氣中,另一部分則被它們吸入體內(nèi)。
這個世界的死亡,沒有前世地球那般腐爛與惡臭的物理過程,只有如此安靜而又玄奧的能量循環(huán)。
楚凡曾私下做過實驗,他嘗試過用自身靈氣驅(qū)散一片區(qū)域內(nèi)的所有魂魄,可以顯著延緩一顆水果的分解速度。
但這并不能完全阻止,即便沒有魂魄的“蠶食”,那顆果實最終還是會隨著時間流逝,自行分解為最純粹的靈氣,回歸于天地之間。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無處不在、游離的“魂魄”,就像是這個世界的微觀分解者,是生態(tài)循環(huán)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維持著物質(zhì)與能量的平衡。而那些形態(tài)丑陋、會主動吸附生人‘陽氣’的,則被他明確地歸類為有害的“鬼物”。
楚凡的目光掃過庭院,那些游蕩的魂魄溫順而無害,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鬼物的蹤跡。
他開始熟練地調(diào)節(jié)注入雙眼的靈氣流量,輕微地改變著靈視的“焦距”。
這項精細入微的操控能力,是他通過修煉《煉氣五絕》中的“凝”字訣,并將其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到雙眼之后,意外開發(fā)出的獨有技巧。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摸索與嘗試,他已經(jīng)掌握了幾個固定的“焦距”區(qū)間。
在不同的區(qū)間下,他能觀察到不同能量層面的、平時不可見的“事物”或“生靈”。
然而,他將所有已知的焦距都仔細地掃了一遍,整個庭院中,除了那些忙于“進食”的無害魂魄外,再無任何異常。
楚凡不禁皺起了眉頭。
古樂那老狐貍般的笑容和這宅院流傳已久的兇名,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
趨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本能,鬼物、魂魄這類依靠靈氣存在的生靈更是如此,它們理應朝著靈氣更為充沛的區(qū)域聚集。
但楚凡并未感受到這里的靈氣比別處濃郁多少,那么,這些鬼物為何會平白無故地聚集在這座常年無人居住的普通庭院內(nèi)?
秘密,一定隱藏在更深、更隱秘的層面。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決然。
他決定,今夜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那個全新的“焦距”,看穿這鬼屋的真相。
這個過程,他心知肚明,將是極為痛苦的。
之前那幾個焦距的發(fā)現(xiàn),都是在一個相對舒適的區(qū)間內(nèi)摸索出來的,尚且耗費心神。
而此刻要尋找一個全新的未知區(qū)間,每一次對靈氣注入量的微調(diào),都像用一根無形的、燒紅的鋼針,去撥動自己脆弱無比的眼部神經(jīng),對精神和肉體都是一場殘酷的折磨。
他也曾想過動用自己靈視衍生的另外兩種能力。
其一是“透視”。
通過將“凝”字訣的靈氣輸出強化到極致,他的視線可以暫時忽略物理層面的靈氣干擾,直接穿透物質(zhì)的表象。
用來看穿門墻、勘探礦脈之類的死物非常方便,但一旦用來觀察活物,卻只能看到一團模糊不清的靈魂光影,無法洞悉其本質(zhì)。
而對于那些本身就看不見的靈體,在透視狀態(tài)下就更加無從觀測了。
至于第三種更為玄妙的、被動觸發(fā)的“靈覺”,則更為苛刻。
只有在面臨像“天囂”那種毀天滅地的恐怖生物時,才會在求生本能的極致壓迫下強制開啟,讓他得以直接看到地脈靈氣的流淌、世界規(guī)則的顯現(xiàn)這類宏大而磅礴的景象,對于眼下這種精細的探查,也派不上用場。
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xù)這場痛苦而枯燥的探索。
他摒除雜念,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對雙眼靈氣的微操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楚凡的額角已經(jīng)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他的雙眼酸澀不堪,腦袋里仿佛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同時攢刺,攪得他幾欲作嘔。
視野中,景象開始變得扭曲、模糊,斑斕的色塊與刺眼的白光毫無規(guī)律地交織閃爍,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體內(nèi)的靈氣已近枯竭,精神上的疲憊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
不能放棄!
他咬緊牙關,將丹田中最后一絲靈力榨取而出,孤注一擲地將其全部匯聚于雙眼,做了最后一次、也是最為兇險的一次嘗試!
嗡——!
一聲源自靈魂深處的嗡鳴過后,他的視野陡然一暗,仿佛所有的光線和色彩都被一個無形的黑洞瞬間抽離。
極致的黑暗只持續(xù)了不到一息,光明便重新回歸,但眼前的世界,卻再次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沒有了彌漫的靈氣光霧,也沒有了四處游蕩的魂魄生靈。
這個全新的“焦距”區(qū)間下,世界看起來竟與未開啟靈視時別無二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不,不對!
楚凡走出房門,來到院中,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庭院的地面之上,不知何時竟鐫刻著無數(shù)道淡金色的、無比繁復的神秘紋路。
它們細若發(fā)絲,彼此勾連,交織成一片巨大而精密的網(wǎng)絡,構(gòu)成了一整個玄奧無比的陣法,覆蓋了整個庭院的每一寸土地。
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的氣息,正從這些陣法紋路中緩緩地散發(fā)出來。
楚凡心中劇震,他沿著其中一道紋路,將視線投向院墻之外。
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這些金色紋路并非只存在于自家的庭院之內(nèi),而是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到了外面的街道、小巷,甚至延伸至了鄰里的宅院之下。
整個城東的這一片區(qū)域,似乎都被這龐大陣法所籠罩。
而所有紋路的最終盡頭,都無一例外地匯聚到了一個地方——他和蕭顏此刻所居住的這座“鬼屋”!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中,隱隱傳來凄厲的嗩吶聲與壓抑的哭泣聲。
楚凡心中一動,立刻切換回之前的靈視焦距,循聲望去。
只見那戶人家的靈堂內(nèi),一口棺材尚未合上,一張白布覆蓋著逝者的軀體。
在靈視之下,那白布下的軀體上空,一個殘破到幾乎無法維持形態(tài)的靈魂光影正在快速消散。
而隨著它的消散,空氣中逸散出的靈氣,就像是投入鯊魚群中的血肉,瞬間引來了附近所有魂魄的瘋狂聚集。
它們?nèi)缤岬窖任兜镊喙罚瑺幭瓤趾蟮負淞松蟻恚澙返貭帗屩切┯墒耪哽`魂轉(zhuǎn)化而成的無主靈氣。
在這場爭奪中,有幾只體型稍大的魂魄似乎發(fā)生了異變,它們不再只是單純地吸收,而是開始對同類大打出手,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而那些沒有靈視的家屬依舊在靈前哭泣,請來的法事道人則在一旁搖鈴念咒,陽世的悲傷與陰世的爭搶在同一個空間內(nèi)上演,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和諧畫面。
很快,魂魄間的斗爭便決出了勝負。
一具體型最為龐大的魂魄,在吞噬了足夠的靈氣和幾個弱小的同類后,終于脫穎而出,獨自霸占了那具軀體上方的空間,享用著最后的盛宴。
而它的外形,也在這過程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變化——它不再是模糊的光團,而是異化出了一個殘缺不全的人類上半身,五官模糊不清,雙手的位置沒有手指,取而代之的,是兩把如同螳螂巨鐮般閃著寒光的利刃。
剛才的斗爭中,它正是依靠這對憑空演化出的利刃,才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如果讓楚凡此刻為其分類,這東西,已經(jīng)脫離了“魂魄”的范疇,進化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鬼物”。
“敕!”
做法事的道人猛地睜眼,將一張畫好的符箓在燭火上引燃,隨即手腕一抖,甩向白布。
那燃燒的符紙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白布上時火焰便已熄滅。
然而,那盤踞在白布上方的鬼物,卻仿佛被那無形的火焰點燃了一般,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尖嘯,全身都燃燒起慘綠色的詭異火焰。
鬼物吃痛之下,不敢再停留,化作一道黑煙,倉皇地穿墻而出,逃離了那間正在辦白事的房屋,來到了楚凡所在的街道上。
或許是道人的符箓威力驚人,那鬼物身上的火焰很快便熄滅了,但它的身軀也因此縮小了近半,氣息萎靡,光芒黯淡。
楚凡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已是強弩之末,離自行消散不遠了。
鬼物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突然,它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了一般,停頓了片刻,隨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飄去。
楚凡立刻切換回能看見金色陣紋的那個全新焦距。
果然!那鬼物所飄行的路徑,正是不偏不倚地沿著地面上那些淡金色的陣法紋路。
他看到,陣法似乎在不斷地、溫和地吸收著鬼物身上逸散的靈氣。
但與此同時,又總是在它前方不遠處,產(chǎn)出一絲微弱的靈氣作為誘餌,如同在驢子面前吊著的胡蘿卜,吸引著它不斷地沿著既定的紋路前進。
在這種微妙的“引導”與“削弱”之下,鬼物越是向前飄,其身軀就變得越小,形態(tài)也隨之退化,那兇厲的鐮刀雙臂漸漸消失,模糊的五官也重新化為光團。
當它最終被引導至楚凡所居住的庭院門口時,地面上的陣法紋路不再產(chǎn)生那種作為誘餌的靈氣。
失去了目標的它,在門口徘徊了片刻,便進入了庭院。
此刻,它幾乎已經(jīng)被徹底“凈化”,褪去了一切兇性,漫無目的地在院中飄蕩,等待著自然的分解,最終散成最純粹的靈氣。
看到這里,楚凡心中豁然開朗,他終于明白了這座庭院“鬧鬼”的真相。
所謂的“鬼屋”,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兇宅。
而是一個人為設計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