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亂起
- 一讀就上癮的明朝史(第二卷)
- 顧道驚城
- 5148字
- 2025-01-20 15:42:59
從建文元年(1399年)的四月到六月,在湘王自焚之后,朱允炆先后將早已被逮捕的齊王、代王和岷王廢為庶人,并派人頻繁聯系北平左政使張昺和都指揮使謝貴,表示最近一段時間會有很多事情要做,自己將會下達一些重要任務,要求張、謝二人做好準備,別把事情給搞砸了。
朱允炆在緊鑼密鼓地布置著什么,朱棣其實不太清楚,北平雖然是他的封地,但卻有兩套班子在同時運行,畢竟朝廷不可能完全放棄對藩地的掌控,那就真成春秋戰國了。盡管不了解詳情,但朱棣哪怕隨便想想也能明白,朱允炆在北平搞小動作,肯定是針對自己。此刻朱棣肯定在想:朱允炆那個毛孩子要干什么,難道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一切地對我動手嗎?
從表面上看,朱允炆收拾了和朱棣關系密切的周王、齊王和代王之后,再朝著朱棣動手是理所當然的。可深諳官場潛規則的朱棣明白,官僚集團一定會竭力勸阻,免得真把自己給逼反了。這樣一來,自己只要表現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自然會把這幫人給逼急了,他們會用將成的既定事實告訴朱允炆:“眼下以和為貴,不要逼得燕王狗急跳墻。”朱允炆沒見過大場面,很容易被官僚們描繪出的慘烈景象給嚇住,隨后選擇談判。出于這種考慮,朱棣的心腹張玉和朱能等人開始日夜操演兵馬,擺出一副“誓死保衛燕王,誓死捍衛北平”的模樣。
朱棣那邊的異動根本瞞不住張昺和謝貴,他們眼看著朱棣的心腹們每天都像打雞血一樣地高聲呼號,要說心里不緊張肯定是假的,可略微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卻發現其中有不少疑點。
首先,南方那幫官僚正在收拾以沐王府為首的功臣集團,哪還有工夫應對北平的危機呢?朱棣在這個節骨眼上整日操演兵馬,他是不是和沐王府談妥了什么條件?
其次,北平四周到處都是朝廷的軍隊,朱棣就算真要造反,那也得低調一點,哪能如此明目張膽地練兵呢?據說他給出的理由是北元即將入侵,但誰都知道這是他的敷衍之詞,北元已經多少年沒有大肆寇邊了?
再次,陛下要我們做好準備,等待“大新聞”的發生,總不會是讓我們捉拿朱棣吧?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辦,不把沐王府那邊擺平了,哪有工夫收拾他呢?
最后,在陛下收拾齊、代、岷、湘四王時,朱棣曾派他的三個兒子進京,全權代表自己參與祭拜朱元璋的重要活動,誰都知道這三人會成為南京政權的人質,可陛下并沒有扣留他們,現在說陛下打算對朱棣動手,這可能嗎?
朱棣的舉動過于離奇,張、謝二人得到的信息又不夠全面,這就使得他們對未來局勢的判斷出現了分歧。謝貴認為:朱棣這是圖謀不軌,應該加強對燕王府的監視,稍有不對就立刻動手,有殺錯,勿放過。否則,如果等朱棣準備妥當之后,且不說他造反能不能成功,咱倆可是注定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張昺則認為不能輕舉妄動:藩王們都是天潢貴胄,湘王自焚那是他自己想不開,其他四位藩王被逮捕的時候也沒有動用過軍隊,如果我們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貿然動手,到時候萬一是誤會,或者朝堂上的同僚們真把事情圓回來了,那死的就未必只是咱們兩個了,可能是咱們兩家啊!
如果不長前后眼,我們真不好說張、謝二人誰對誰錯,因為雙方的判斷都有些道理,但也有些說不出來的古怪。謝貴認為應該掌握主動,因為此時的北平周圍全是朝廷派來的軍隊。老謝有底氣說這話,可誰敢保證他說這話時沒有私心呢?謝貴是武將,想當初他也是跟著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誰敢保證他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把水攪渾,然后夸大事實,再借機把功臣集團的人安插進來混功勞呢?到時候老謝只需要打一份報告:在平定朱棣叛亂的過程中,誰誰誰攻下北平外城墻,某某某率先攻破燕王府,請陛下予以褒獎。不就等于把所有功勞全都給搶了嗎?
如果戰事不順,謝貴甚至可以倒打一耙:張昺在平亂過程中處處掣肘,以致朱棣叛亂久久無法平息,請陛下將其調走,以免寒了眾將士的心。
張昺是文官,在政治上的嗅覺相當敏感,所以他認為朝堂上肯定出了大事,這事也許是各位同僚都搞不定的,這個時候更應該小心謹慎,避免刺激朱棣。如果從派系和出身上劃分,張昺應該屬于北方官僚集團,天然就與南方官僚集團隔了一層,他很清楚南北官僚集團之間的暗戰,也知道北方官僚集團一直在試圖拉攏朱棣為己方陣營站臺,他又怎么會同意謝貴的意見呢?
在張昺看來,朱棣就是在張牙舞爪地嚇唬朱允炆,雙方根本打不起來。謝貴唯恐天下不亂,非要把小事整成大事,這是典型的以權謀私。張、謝二人爭執不下,于是把官司打到了南京,請朱允炆來裁決。朱允炆收到張、謝二人聯名的來信后,認為雙方都有道理,于是回信對他們說:“要慎重對待此事,卻也不必過于敏感。”
收到南京的回信后,張、謝二人大失所望,本以為朱允炆能給他們一點指導意見,可小皇帝的回信分明是在打官腔。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呢?陛下的意見到底是什么呢?不知道。
經過一番商討之后,張昺始終認為不能簡單、粗暴地解決此事,朱棣畢竟是朱元璋的兒子,如果隨意出兵拿下他,恐怕全天下都會震動。謝貴思前想后,最終贊同了張昺的觀點,退讓一步,但他還是要求張昺與自己一起前往燕王府,親自拜見朱棣。
張昺聽懂了謝貴的意思,那就是登門拜訪,好好地跟朱棣聊一聊,表明自己對他的敬仰,同時也暗示他不要做出令大家難堪的事。朱棣是個明白人,他肯定能聽懂。
打定主意后,張、謝二人正準備遞上拜帖,卻突然得到一個消息:朱棣瘋了。好好的大活人怎么會突然瘋了呢?據說朱棣從南京回來之后就得了傷寒,病情反復發作且越來越嚴重,以至于祭拜朱元璋這樣的大事都只能委托三個兒子代為效勞。燕王府的醫生水平比較差,不知從哪里弄來個偏方,結果朱棣的傷寒治好了,可大腦也因為藥力過猛而陷入了瘋癲的狀態。
得知這一消息后,謝貴倒沒感覺有什么問題,以為只是間歇性的精神失常,過一段時間就能痊愈,可張昺卻突然有了一種不妙的感覺:“一直以為燕王是在和我們玩兒默契,只是張牙舞爪地嚇唬陛下,但他有沒有可能是在假戲真做,利用我們的信任做掩護,最后悍然起兵造反呢?”
如果張昺的猜測成真,那么問題就嚴重了!從雙方明面上的軍事實力對比來看,朱棣現在起兵造反的勝算約等于零。關于這一點,朱棣不會不清楚,他畢竟也是多次領兵出征的宿將,可就是這樣一位宿將,卻用裝瘋賣傻的方式來拖延時間,他想干什么還用得著明說嗎?
一旦朱棣真打算起兵造反,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張、謝二人,因為他倆是南京政權派駐在北平的最高軍政長官,只有干掉他倆,朱棣才有可能整合北平,進而將此城打造成他與朱允炆爭奪天下的大本營。對于大本營,無論花多大工夫經營都是值得的。
念及于此,一向自稱“忠義”的張昺開始猶豫了,他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測告訴謝貴呢?謝貴本來就想以武力解決,張昺如果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他,他一定會重提當初的意見:“我當初說得沒錯吧?朱棣就是不安好心,你早聽我的意見,直接出兵把他給抓起來不就完了?非要拖到現在,人家都開始裝瘋賣傻了,說不定明天就會起兵造反呢,到時最先死的就是咱倆!”
“不行,這事兒不能這么辦!”張昺想了又想,還是決定裝聾作啞,他向謝貴建議:燕王府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我們應該稟報給陛下,由他來決定我們下一步的行動。謝貴沒有異議,于是張、謝二人的第二封聯名信再次送到朱允炆面前。可就在朱允炆收到聯名信的同時,另一封從燕王府寄出的信也送到了,寄信人名叫葛誠,是朱棣的長史,他對朱允炆說:“朱棣決定起兵造反,最近一直在裝瘋賣傻,迷惑張昺和謝貴,希望陛下不要中計!”
朱允炆接到葛誠的來信后大喜過望,他一直想找機會收拾朱棣,把事情往大了鬧,結果葛誠給自己創造了這樣的好機會,真是一場及時雨啊!決心已定,朱允炆立刻招來時任兵部尚書的齊泰,將聯名信與葛誠的密信一并交給了他,并直接命令齊泰擬旨,向全天下昭告朱棣蓄意謀反,其心當誅!
看到這兩封信后,齊泰的臉色就像吃了生苦瓜一樣:“哎,大意了呀,沒想到朱棣竟然是這樣的人,明明有和平解決問題的辦法,卻非要走極端,這又是何苦來哉?”齊泰定了定神,然后對朱允炆說:“朱棣大逆不道,論罪當誅,但此時他反心未明,如果貿然昭告天下,朱棣來個死不認賬,非說我們構陷于他,該怎么辦呢?不如暫緩昭告天下,先派張昺和謝貴把他給抓起來,然后帶回南京交由刑部審訊,等有了結果再公布也不遲。”
朱允炆老大不樂意了,他就是想坐實朱棣謀反這件事,管他是真是假,可齊泰畢竟是托孤大臣,他說的話也有理有據,不好反駁,于是只得不情不愿地表示同意,并回信給張昺和謝貴,大罵了二人一通:“兩個笨蛋,朱棣這是在麻痹你們,趕快準備動手吧,他這是要造反!”
南京這邊一陣手忙腳亂,張昺和謝貴成天吃不香、睡不著,身為始作俑者的朱棣到底是什么情況,他真打算造反嗎?
答案是肯定的,朱棣真打算造反了。最初,朱棣只是想裝模作樣地操演兵馬,擺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態度來嚇唬朱允炆,并沒打算真的造反。還是那句話,朱棣是穿鞋的人,他愛惜自己的鞋,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把它給扔掉,去博那個兇險的未來呢?
從開始操演兵馬到裝瘋賣傻,大概二十天的時間,朱棣就是在這段時間內堅定了自己假戲真做的決心,同時制訂了起兵之后的初步計劃。囿于相關史料的缺失,我們無法百分之百還原當時的情況,只能根據其他記錄進行推斷,參與此次謀劃的主角除了朱棣本人,還有姚廣孝、張玉、朱能和邱福等后世知名的靖難功臣。
據我推斷,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首先,人脈廣闊的姚廣孝不斷傳遞消息,將朱允炆的反常舉動告訴了朱棣,經過分析之后,眾人推測朱允炆或許有一戰立威的想法。
其次,姚廣孝為朱棣分析:如果我們的猜測準確,那么在您失敗之后,最好的結局也會像湘王那樣自盡,因為朱允炆需要通過收拾您來增加威信,所以您肯定沒有活路,再想用官場潛規則應付是絕不可能的。
然后,對于姚廣孝的這個分析,朱棣肯定不愿相信,但他又不敢不信,萬一是真的,那自己死得豈不是很冤?就在朱棣猶豫不決時,姚廣孝抓緊一切時間與張玉等武將連夜開會,大家共同商討起兵之后應該如何控制北平以及隨后的出兵線路應該怎樣制定。隨著時間的推移,朱棣也被他們的這種情緒所感染,心中縱然有千般萬般的不情愿,此時也只能兩眼一閉,咬緊牙關往前沖了!
最后,也是最麻煩的一部分,那就是朱棣和姚廣孝要逐一篩選燕王府的屬官當中誰是可以信任的,北平的朝廷官員里誰是必須要除掉的,其他利益集團應該如何爭取。這樣詳盡的規劃,二十來天的時間肯定是做不完的,但眼下已經沒時間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當張昺和謝貴硬著頭皮前往燕王府實施抓捕計劃時,卻被埋伏在一旁的衛兵活捉了。朱棣和顏悅色地對張、謝二人說:“都指揮使張信已經決定棄暗投明,二位都是聰明人,不如也加入我們吧?”張、謝二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聲拒絕:“你要殺就殺,別指望我們會附逆!”
張昺和謝貴為何不愿投降呢?從感性角度來看,自然是因為兩人深沐皇恩,決不會與亂臣賊子為伍;可如果從理性角度來看,他倆的選擇一點問題都沒有,這時投降的人才是腦子有問題。朱允炆是大明皇帝,南京是大明正統,這是全天下臣民們根深蒂固的觀念,朱棣在這此時起兵造反,怎么看都不像有勝算的樣子。張昺和謝貴如果選擇投降,自然是性命無虞,可萬一燕王在幾個月后就被大軍剿滅了,此二人的命運又將如何呢?最樂觀的結果就是直接被朱允炆所殺,家族勉強留存下來,卻依然要受到整個大明官場的歧視。為了多活幾天,就把整個家族的命運搭上,這買賣一想就知道非常不劃算。
至于朱棣能否獲勝,張、謝二人根本沒考慮過,因為從表面上看,他哪里有勝算呢?如果不是被逼無奈,燕王又怎么會起兵呢?你真以為他是瘋子啊?事已至此,張、謝二人只能感嘆自己的命不好,卻不敢屈膝投降,以免自己的家人在將來遭到朱允炆的清算。
張昺和謝貴被殺了祭旗,朱棣于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正式起兵,援引《皇明祖訓》中的條文:“有敢更改祖制者,以奸臣論處”,他痛斥兵部尚書齊泰和太常寺卿黃子澄為奸臣,自己身為親王,就應該出兵為皇帝分憂,并反復表示自己不是起兵造反,而是“靖難”,就是平定動亂。
后來有許多人為朱棣洗白,說他的這一舉動并不是造反,而是“清君側”。事實上,這只是欲蓋彌彰罷了,中國歷史上說過“清君側”的有兩人,一個是西漢的吳王劉濞,這位老兄搞出來一個七國之亂;另一個是大唐的安祿山,這位老兄搞出來一個安史之亂。劉濞也好,安祿山也罷,那都是蓋棺論定的反賊啊。從這個角度來看,說朱棣造反并沒有什么不妥。再者,提議復古的是方孝孺,關人家齊泰和黃子澄什么事?只不過方孝孺官職不高,不適合用來喊口號,于是朱棣直接把提議復古的帽子扣在了齊、黃二人的頭上。
朱棣起兵造反的消息傳到南京后,朱允炆心中竊喜:現在,這幕大戲終于按照朕的設定開演了,等戰爭持續一段時間,朕的心腹們全部掌權之后,大概就會有捷報傳來:“經過浴血奮戰,反賊朱棣已經被剿滅,現附功臣名單如下……”朕倒要看看,朝堂上那幫老家伙會有什么反應。
可朱允炆左等右等,卻一直沒能等來預料之中的捷報,他等來的是一場為期三年的慘烈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