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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東南火藥桶

沐氏兄弟失敗后,朱祁鎮調集北方軍隊前往云南平叛,這一系列戰爭在史書上被稱為“三征麓川”,意思是說,在平定思任發及其后裔叛亂的過程中有三次大型征討。其實這一說法有待商榷,因為自正統九年(1444年)開始,南征大軍就出現了顧此失彼的狀況,剛把思任發趕走就立刻撤軍,思任發卷土重來,南征大軍再殺回來,循環往復。或許有人會感到奇怪:“難道朱祁鎮不懂‘畢其功于一役’的道理嗎?擊敗思任發之后應該在麓川故地駐留軍隊,保證短期內不出問題才對。”朱祁鎮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但他實在是有心無力,因為在正統九年(1444年)七月,福建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使得朱祁鎮手中兵力不足,只得頻繁調動軍隊,以至于出現了西南與東南無法兼顧的窘境。

我在上一本書中談及朱允炆失敗的原因時提到了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朱元璋定都南京,將經濟中心與軍事中心分割開來。而朱元璋之所以選擇定都南京,除了因為這一帶是他的基本盤,更因為東南地區的不穩定因素實在是太多。天完政權的陳友諒等人在江西一帶頗有影響力,張士誠在浙東地區深得人心,福建是陳友定經營多年的大本營,何真舊部也有不少潛伏在廣東,還會不定期鬧點事,再加上北方凋敝,朱元璋不停地從江南富裕之地抽血供養北方,這也使得江南各地怨聲載道。后來,朱棣由北向南奪取天下,一直對支持朱允炆的南方官僚集團懷有戒心,再加上朱棣喜歡搞大工程。朱高熾和朱瞻基這兩位皇帝倒是不折騰,但他們都是在北京登基稱帝,工作重心自然也放在了北方,對東南一帶都是以安撫為主,但安撫的對象基本是地主士紳,平民的生活質量改善不大。這樣一來二去,東南地區的階級矛盾變得越來越激烈。

正統九年(1444年)七月,礦工首領葉宗留在福建發動了一場規模空前的底層叛亂,在隨后的四年中,江西、浙江也被這場叛亂波及。

在提及底層發生叛亂時,主流觀點總會用“起義”這樣的字眼來描述,將其定性為“反帝、反封建”,可實際上很多叛亂僅僅是為自己攫取更多難以通過正常手段獲得的利益罷了。

葉宗留出身于浙江慶元(今麗水市慶元縣)的富足之家,他自幼習武,尤擅搏擊,遠近聞名,頗有《水滸傳》中托塔天王晁蓋的氣勢。成年后葉宗留進入處州府衙工作,后來家道中落,衙門里的差事也干得不順心,他就糾集了一伙約有八百多人的同鄉前往福建福安一帶挖礦,主要是開采白銀。

作為封建王朝的硬通貨,白銀的價值毋庸置疑,可在明朝初期,開采白銀卻是一份高投入、低產出的工作,因為朱元璋曾規定,無論是百姓繳納稅賦,還是國家給官員發放工資,一律以糧食為準。換言之,在朱元璋時期,百姓直接用糧食繳納稅賦,其他實物或貨幣都不被認可;朝廷發給官員的工資也是糧食,每到發工資時,官員們必須準備好各類運載工具,以便把工資領回家。

這個政策的弊端在于:如果把糧食作為法定貨幣來使用,會有許多麻煩,難道大家去飯店吃飯也要每人扛上幾袋糧食嗎?這未免也太離譜了。有鑒于此,朱元璋發行了大明通行寶鈔,大家可以把糧食兌換成金銀,但金銀不允許流通,必須兌換成寶鈔才能使用。為了防止大家抵制寶鈔,朱棣在登基之后還增加了一條規定:在繳納稅賦和發放工資時,糧食依舊占主導地位,但必須輔以部分寶鈔。

了解了這個大背景之后,大家就知道,白銀的確是好東西,但無論是交稅、發工資還是日常生活,大家用的都是糧食或寶鈔,白銀根本不能被當作貨幣來使用,只能兌換寶鈔,在兌換寶鈔的過程中,白銀的來歷也必須清白,否則就是犯罪。與此同時,大明朝廷還規定:私人禁止開礦,違者流放;情節嚴重者形同造反,全族盡誅。這樣一來,白銀的監管十分嚴格且用途有限,朝廷又嚴禁私人開采,使得白銀在明朝初期處于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開黑礦挖白銀的人少之又少,因為收益小風險高。可到了正統元年(1436年),情況發生了變化。

用糧食和寶鈔替代白銀這種做法乍一聽很美好,可稍微有點經濟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如果沒有準備金和足夠的權力制約,統治者又急功近利,必然會選擇加大寶鈔的發行量,用這種“寅吃卯糧”的方式謀發展,沒錯,我說的就是朱棣。

當市面上流通的寶鈔數量越來越多,寶鈔自然會變得越來越不值錢,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沒有一個不發牢騷的,雖然經過朱高熾和朱瞻基兩代皇帝的內縮,但大明寶鈔的兌換率依然持續走低,所以在朱祁鎮繼位之后,大明朝廷開始嘗試做出改變,決定取消糧食納稅和糧食俸祿這種奇葩制度,以后納稅和發工資全用白銀替代。但這一政策并沒有推廣至全國,只是在東南地區進行試點。這下可好,當大家知道白銀在東南地區具有流通性之后,各種黑礦場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

在正統四年(1439年)征討思任發之前,大明對黑礦的態度簡單粗暴:只要發現黑礦,就下死手整頓。這種高壓政策在短期內非常有效,被干掉的黑礦主不計其數,黑礦的數量也急劇下降。可當大明開始對麓川用兵之后,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煩,于是決定對黑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太過分,朝廷就不會干涉,當前的頭等大事是防備北部強敵入侵以及解決麓川反賊,其他事情可以先放一放。

我在前文中說過大明初期糧食的重要性,可在軍隊中,糧食只是輜重,并不具備流通屬性,具備流通屬性的通用貨幣只有寶鈔和白銀。在戰爭期間,一切都要為戰爭服務,除了輜重,白銀也是重要物資,而朝廷當然不可能大包大攬,于是相關指標被下發到地方。簡單來說,就是南征大軍沿線各地官府應該承擔糧草和白銀,以及各種軍備物資及后勤補給人員。

朝廷下發任務,地方官員自然會大吐苦水:“我們這地方窮啊,老百姓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哪有錢供給大軍呢?除非朝廷給我們一些戰時特權,否則很難完成任務。”所謂的“戰時特權”也包括礦山的臨時開采權。朱祁鎮年輕識淺,不清楚里面的彎彎繞,但幾位輔政大臣的心里可都非常清楚,地方豪強必然會借這個機會大發橫財,可這又如何呢?下面的人肯定會層層上供,自己的腰包也能變得更鼓,所以他們也沒有異議,然后表示為了盡快平叛,可以下放部分權力給地方。

在各位輔政大臣看來,麓川不過是彈丸之地,朝廷大軍很快就能解決。但萬萬沒想到,本以為只是簡單走個過場的平叛工作,卻因為沐氏兄弟的接連戰敗導致平叛難度直接被調到了最高級別。朱祁鎮就是否調集北方軍隊到云南平叛一事征求意見,結果官僚集團集體反對,王振聯合張輔鼎力支持。朱祁鎮最終下定決心調集北方軍隊參與南部平叛,這一切都是在官僚集團并不贊同,被迫持保留意見的大背景下完成的。

北軍南調要花不少錢,北方長期面對草原強敵,經濟水平也不如南方,所以地方官府依然要承擔相應的輜重、軍備物資和兵源補充。由于官僚集團反對出兵,所以王振把“戰時特權”也給搶了過來。他認為沐氏兄弟之所以會慘敗,與地方官府后勤支援力度不夠有關,“戰時特權”依然由地方官府執行,但軍隊要派人監督。

對官僚集團而言,這可是晴天霹靂,之前我說過,大明對黑礦主的態度是零容忍,能在一輪又一輪打擊中幸存的黑礦主通常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有高深莫測的背景,另一種是又窮又橫又不怕死的亡命徒。可無論是有背景的人還是亡命徒,他們都不敢過分得罪當地官府,所以平時的孝敬一點也不會少。現在由于北軍南調,軍隊中的人很快就會來全權監督相關物資配給和人員調撥等問題,這些人大多是北方人,他們自然不會和南方官僚士紳客氣,更不會在乎他們之間有哪些潛規則,總而言之就一條:以前你們這些地方官吃了多少好處我不管,但以后的所有收益都必須由軍隊統一調撥,如果你們拿不出足數的錢糧,我們就自己動手搶,誰敢阻攔,死路一條。

在地方官員看來,這幫當兵的真是蠻不講理:你們只是來協助我們完成任務,一上來就擺出這副惡狠狠的模樣,嚇唬誰呢?朝堂上的官僚們不愿意打仗,地方官府自然更不愿意打仗,更何況以張輔為首的功臣集團這次居然依附于王振,這對官僚集團而言就是赤裸裸的背叛,畢竟在朱瞻基臨終托孤時,張輔與三楊、胡濙同為輔政大臣,可這個姓張的卻在關鍵時刻和宦官站在了一起,他們能不生氣嗎?

能當官的都是聰明人,政治嗅覺都是一流的,朝堂上的齟齬很快就被地方得知,所以當他們面對軍隊中人的時候,直接擺出了一副任打任罵的樣子:“我們這地方窮慣了,哪怕有‘戰時特權’,相關工作也只能有序進行,希望各位大人不要著急。”軍隊中人一聽這話就火了:“當初要特權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么說的。怎么著?現在眼看自己撈不到好處了,就擺出這副模樣耍無賴?”但軍隊中人著急也沒辦法,和官僚地主士紳玩手段,他們差得遠了,于是他們只得把相關情況逐級上報,最終把官司打到了朱祁鎮那里。

朱祁鎮確實年幼,但他身邊有個王振啊,王振對官場上的鬼把戲是一清二楚,他把事情掰開揉碎了給朱祁鎮細細地分析了一遍,朱祁鎮立刻火冒三丈:國難當頭,你們這幫家伙居然還惦記著從中撈錢,朕是不是對你們太寬容了?朱祁鎮越想越氣,立刻把幾位輔政大臣叫來一通臭罵,罵完還不解氣,甚至打算抽出寶劍當場砍死這幾個老家伙。

平心而論,這事其實也怨不著幾位輔政大臣,他們雖然不同意調北方軍隊到南方平叛,但此時木已成舟,大家的確應該齊心協力共渡難關,可很多時候縣官不如現管,這幾位大人物也只能在朝堂上發號施令,地方就算配合,也非常有限,不能完全指望他們清廉。

在幾位輔政大臣看來,讓軍隊監督地方行政工作非常不合理,應當恢復以前的工作方式,軍隊只管打仗,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可問題是,如果恢復之前的工作方式,或許一切都會風平浪靜,但王振就撈不著錢了呀,他為什么要勞心費力地支持朱祁鎮調集北方軍隊到南方平叛呢?其中自然有討好朱祁鎮的意圖,但更多的還是希望借助這個機會拉攏功臣集團,發展自己的勢力。這些都需要花錢,可錢從哪里來呢?王振真敢打軍隊的主意嗎?那是找死。既然不能從軍隊手里搶,自然就只能從地方官府和官僚集團手里搶,否則還有什么辦法?

朱祁鎮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被官僚集團寄予厚望的沐氏兄弟敗得十分丟人,這幫家伙已經不值得自己信任了,而張輔是本朝第一名將,王振更是陪伴自己長大的人,忠誠可靠,他推薦的王驥又打了勝仗,所以朱祁鎮一點兒也沒有猶豫,便強令幾位輔政大臣解決問題,如果再惹得軍隊中人上告,你們就回家養老吧!

幾位輔政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在心中嘆息一聲,只好再想辦法。可這種事又能想出什么好辦法呢?最后只得不斷向地方官府施壓,跟他們把話說清楚,朝廷的幾位大佬日子不好過,你們收斂一點,好好配合軍隊工作,要是惹得他們再次上告,你們就自求多福吧。

地方官府接到通知后是一臉的生無可戀,覺得真是沒天理了,一幫大老粗居然強令謙謙君子為他們服務,還動不動就告黑狀,這叫什么事兒呢?軍隊中人笑得很得意,立刻命令地方官府趕緊工作,不要拖累大軍行動,否則軍法處置。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地方官府終于急眼了,他們開始以前所未有的積極態度應對此事,無論是工作效率還是工作成果都收到了奇效。相關資源源源不斷地被軍隊中人帶走,自然也有相當一部分被截留,但從總量上來看,北軍獲得的支持顯然要高于沐氏兄弟,再加上北軍的精銳程度較高,這才有了節節勝利的“三征麓川”。

大家或許會感到納悶:“難道地方官府就此服輸了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幫家伙積極工作不但不是服輸,反而是想把事情鬧大。既然我們吃不到,那你們也別想吃得安生。這是怎么回事呢?

這意思就是說:您命令我往前走,我不撞南墻不回頭;您說要從0到1,我直接從0干到1000。您說的一切我都執行,但您說的一切我都給您執行歪,而且都用最過火的方法來執行。

輸掉御前官司之后,地方官府就秉持著這種思路做事,怎么過火怎么來,怎么容易鬧出大事怎么來:反正是皇帝陛下要求我們無條件配合的,現在我們拿出百分之一萬的干勁來配合,您滿意嗎?

上文中我說了,幸存的黑礦主一般只有兩種人,葉宗留屬于哪一種呢?史書沒有寫,但據我推測,他應該是兩種都沾一點。

葉宗留帶著八百多個兄弟來到福建,是不折不扣的過江猛龍,這種團伙必然是所有地頭蛇的眼中釘,如果有機會肯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可葉宗留不但在福建扎下了根,還成了一個黑礦主,顯然是因為他的這個集團表現出了悍不畏死的戰斗力,又結交了某位高官,愿意給人家輸送利益、干臟活。

要知道,葉宗留可不是好惹的,他手下那八百多個兄弟能跟著他跨省從事違法犯罪活動,肯定也不是善茬。當地方官府開始用一種非常苛刻且激進的方式對待葉宗留時,大家關起門來一合計,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咱辛辛苦苦忙活半天,給那些當官的送了那么多好處,現在他們要趕盡殺絕,憑什么?

朝堂上的那些齷齪勾當葉宗留當然不懂,但有一點他肯定懂:要是再不做出反應,以后就再沒有出頭之日了。可真要讓他起兵造反,葉宗留其實也不太敢,當初他手下的兄弟們愿意陪他一起開黑礦,可如果他決定起兵造反,這幫人是否還愿意繼續跟著他干,葉宗留心中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葉宗留進退維谷時,福建的地方官幫他下定了決心。從正統九年(1444年)年初開始,福建參議竺淵不斷大發議論,認為福建的黑礦實在是太多了,這幫人不服王化,如果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國家的利益都要被他們啃食殆盡了。

竺淵說到做到,據史書記載,從正統九年(1444年)初到六月,竺淵多次率軍征剿各地黑礦,葉宗留被打得倉皇逃竄,兄弟們一個接一個被殺,最后只剩下不到一百人。正統九年七月,竺淵再次發現葉宗留的蹤跡,立刻尾隨誓要將其全殲,葉宗留無路可退,只能揭竿而起。

按照正常邏輯來判斷,竺淵一方是正規軍,人數上千;葉宗留一方是亡命徒,人數近百,竺淵想要消滅這股流寇的難度并不大,可葉宗留跑著跑著隊伍人數卻越來越多,當竺淵發現情況不妙,打算重新調整戰術時,卻意外中了葉宗留的埋伏,竺淵當場被殺,手下官兵全軍覆沒。

葉宗留手下的人數為什么會越來越多呢?因為有不少礦工和農民先后加入了他的隊伍。葉宗留深諳人性的弱點,在逃亡過程中他從不宣揚自己有多正義,只是重復著一段話:“與我取于山,既無所得,孰若與爾取于人,一撐而有余矣!”這段話的意思是:“山里挖不出白銀,咱們就去搶,撈一票大的,大家一起發財!”

竺淵和葉宗留之間誰對誰錯并不重要,他們一方代表地方官府,另一方是從事黑產的亡命徒,雙方因為利益沖突發生火并,這對老百姓來說就是黑吃黑。可當葉宗留把這種末世理論搬上臺面以后,情況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

從朱元璋到朱棣,大明王朝的東南地區早已因積蓄了太多不滿情緒而變成一個火藥桶,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瞬間爆炸。無論葉宗留為人如何,無論他因為什么選擇起兵,只要他敢挑頭反對大明,喊出“搶劫官府”的口號,那么他就可以成為火星,引爆整個東南。

當東南地區礦工殺官造反的消息傳到北京后,朱祁鎮怒不可遏,又把幾位輔政大臣叫來一頓臭罵,認為他們除了添亂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可這回輔政大臣們的態度卻極為強硬,他們認為是朱祁鎮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非要讓軍人壓著官員干活,地方百姓的負擔本來就重,根本承受不起這種折騰,人家不造反才怪。這話說得有些大逆不道,但輔政大臣們一點也不慫,他們就是想借此機會給小皇帝一點顏色瞧瞧,別整天就知道聽王振這個宦官的話,要多向賢臣們學習學習。

朱祁鎮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王振也不好反駁,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可這種事情好說不好聽,如果抓不到證據,就不能胡亂攀咬。后來還是張輔出面做和事佬,認為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糾結誰對誰錯沒有意義,大家應該盡快想辦法解決問題。

話說到這一步,幾位輔政大臣覺得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了,接下來只要把那股賊寇掃平,王振應該就不敢繼續挑事了。可偏偏事與愿違,葉宗留從正統九年揭竿而起,一直到正統十年,他依舊頑強地活著,征剿他的軍隊從地方武裝到地方軍隊,再從衛所部隊到守備部隊,戰斗力逐級加強,結果卻沒發生太大變化。

朱祁鎮數次想發表意見,都被王振和張輔勸阻,他們認為當務之急還是應該先解決思任發叛亂,東南邊就是幾個成不了氣候的蟊賊在上躥下跳,讓內閣首輔出面解決即可。朱祁鎮明白他們這是要跟官僚集團較勁,看是我們這邊先搞定思任發,還是你們那邊先搞定葉宗留,大明朝廷的兩套班子分工行動,應對這兩大危機。可雙方也并不是全無交集,當云南戰事不利時,東南的注意力也會被吸引;當東南反賊士氣高漲時,南征大軍就會向湖南方向靠攏,擺出一副隨時合圍的架勢。

沒過多久,思任發絕食而亡,王振和張輔的任務順利完成,但官僚集團那邊還是沒能解決掉葉宗留。在這幾年時間里,原內閣首輔楊士奇去世,繼任首輔楊溥病重,官僚集團只能由胡濙頂著,胡濙善于明哲保身,他可沒興趣繼續跟朱祁鎮打擂臺,于是干脆利落地服軟:希望陛下能派南征大軍解決東南反賊。

官僚集團服軟,朱祁鎮也懂得適可而止,在他看來,對這幫人敲打敲打就行了,自己將來還用得著他們。于是在正統十一年(1446年)三月,監察御史柳華受命提督閩浙贛三省官兵征剿葉宗留。柳華雖是監察御史,但他和已故大學士楊榮很像,都是文職官員,卻對軍事十分感興趣,相關悟性和造詣也很高,軍事水平在文臣中算比較出色的那一類。

在柳華看來,葉宗留一伙反賊兇頑成性,犯不著和他們較勁,只要穩扎穩打,逐步縮小包圍圈,就可以把他們活活困死。如果這幫家伙膽敢占據縣城對抗大明,那就長期圍城,諒這幫泥腿子也沒有治理縣城的能力,到時候一旦被圍,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葉宗留之前遇到的官軍都是追著他打,還從未遇到過這種對手,對他不管不顧,整天就知道堵住交通樞紐縮小他的活動范圍。這招真是太管用了,葉宗留很快就感受到了壓力,開始在浦城、政和、建甌、慶元等地來回轉戰,結果空間越來越小,似乎已經走到覆滅的邊緣。可就在這時,柳華先是被調往山東出任按察使司副使,又被冠以“剿匪不力”的罪名,最終在前往山東的路上自殺。

史書在說起柳華自殺的原因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把鍋甩給王振,認為都是他急于誅殺朝廷命官以增加威懾力,所以用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逼死了柳華,可實際上導致柳華自殺的元兇卻不止王振一人。

從軍事角度來看,柳華的做法完全沒有問題,可如果從政治角度來看,柳華卻犯下了嚴重的錯誤。東南地區為何會出現葉宗留這樣的反賊?他為何能讓當地百姓爭相跟隨?主要原因是大明王朝在這一帶不得人心。作為合法政府,首要目標當然是讓當地百姓歸心,只要能做到這一點,葉宗留那點人馬根本不算什么,隨便派出一支地方武裝就能解決。可柳華是怎么做的呢?他看到葉宗留打游擊,立刻就用了一種類似于堅壁清野的方式壓縮其生存空間,這樣一來葉宗留的生存空間的確變小了,可當地百姓的生存空間也變小了,有些膽小怕事的百姓本來并沒有造反,或者只是被裹挾造反,可柳華這么一折騰,不管當地百姓愿不愿意,恐怕都會主動造反,因為堅壁清野的最好結果就是百姓流離失所,而最壞結果大家心里都明白。

柳華的這種做法無論最后能否剿滅葉宗留,都會得罪東南百姓,屆時大明再想讓當地百姓歸心,難度會翻上好幾倍。所以當朝廷問責時,柳華的頂頭上司鄧安立刻與各位同僚聯合起來,異口同聲地表示:“這都是柳華自己干的好事,我們都勸阻過,還打算撤他的職,可這個家伙仗著自己手握兵權,非要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當口頭禪,還數次威脅我們,要是再敢多管閑事,他就率眾投靠葉宗留。”

鄧安的這番說辭就是拿出去騙傻子也不會信的。柳華只有帶兵權,他有什么資格敢威脅自己的上司呢?這分明是栽贓陷害。可問題是,如果僅僅只是王振急不可耐地想要借此除掉柳華,難道官僚集團和朱祁鎮本人就沒發現問題嗎?被陷害之后,柳華并沒有做任何辯解,直接服毒自殺,這種做法實在是太詭異了。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柳華之所以會采用堅壁清野的方式,是因為背后必然得到了大佬的默認,在除掉葉宗留時,最好把那些對大明心存反意的百姓也全都干掉,整個地區換一批人,然后再施以仁政,這樣東南的穩定就有保障了。可問題在于,要想把這批百姓活活堵死,則必然要有人來當替罪羊。柳華是不幸的,如果他的官職再高一點,這個罪名估計就跟他沒關系了;如果他的官職再低一點,這個罪名估計也跟他沒關系了。可他的官職不高不低,剛好卡在這個位置上,那么對不起,為了大明東南地區的穩定,就請你做出犧牲吧。

分明是朝廷對不起東南百姓,最后卻要為了國家的安定團結而濫殺無辜;分明是從朱元璋時期就埋下的隱患,最后卻要一個小小的柳華獻祭自己的生命,多么諷刺,多么無奈啊。

柳華自殺之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張楷接過了征剿反賊的重任,他對東南百姓采取了懷柔政策。在經歷過堅壁清野之后,東南百姓開始意識到生命的可貴,張楷在此時遞上甜棗,他們便忙不迭地接了過來。隨著東南百姓逐步與葉宗留劃清界限,葉宗留的軍隊越打越少,最后被逼無奈,只得往山溝溝里鉆,整支隊伍的士氣也越來越低落,還出現了小規模嘩變,最終葉宗留在轉戰江西的途中遇伏身亡。

當葉宗留的死訊傳到北京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這煩人的狗皮膏藥總算是揭掉了。可沒等他們高興多久,佃農鄧茂七又在福建沙縣扯旗造反,大驚失色的朱祁鎮立刻命張楷率軍征剿。葉宗留殘部眼見福建那邊又有人造反,于是立刻趕過去與他們會合,新一輪貓捉老鼠的游戲再度展開。鄧茂七很快被殺,但其麾下的陶得二和葉希八等人又接過了義軍大旗,繼續和明軍斗智斗勇,直到七八年后,東南地區的叛亂才算被徹底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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