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三千年戰爭簡史
- (英)李德·哈特
- 10717字
- 2025-01-17 14:16:03
第二章
希臘時代的戰爭——伊巴密濃達、腓力二世與亞歷山大大帝
希波戰爭是歐洲歷史上的第一次“大戰”,我們的研究也自然從此開始。我們不能期望從中得到很多啟示,畢竟此時戰略還處在萌芽階段,但“馬拉松”一詞已深入歷史愛好者的心中,令人難以忽視。古希臘人對其印象更為深刻,因此他們夸大了這場戰役的重要性,之后所有時代的歐洲人也越發夸大了其重要性。然而,如果合理地看待它的重要性,它的戰略意義反而會更加凸顯。
公元前490年,波斯入侵希臘。這是一次規模相對較小的遠征,波斯國王大流士一世想要給埃雷特里亞和雅典這兩個他眼中的小城邦一個教訓,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不要慫恿由波斯統治的位于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反抗。埃雷特里亞首先被徹底摧毀,那里的居民被擄到波斯灣地區為奴。接下來是雅典。當時雅典的極端民主黨其實正期待著波斯人的到來,想要借波斯人之手打擊雅典的保守黨。但波斯軍隊沒有直接進攻雅典,而是在雅典東北24英里的馬拉松登陸。這樣一來,他們可以調虎離山,引誘雅典軍隊出城向馬拉松進發,為追隨他們的雅典極端民主黨奪取政權創造有利條件。而若是直接進攻,或許會阻礙極端民主黨奪取政權,甚至會迫使雅典各黨團結一心共同反抗。另外,如果直接進攻就需要攻城,難度更大。
波斯人的這一招奏效了。雅典軍隊果然開赴馬拉松迎戰,與此同時波斯人開始執行他們的下一步戰略計劃:在掩護部隊的保護下,除馬拉松處的軍隊外,其余軍隊轉移到費勒隆并從那里登陸,在雅典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發起突襲。這一戰略計劃著實精妙,但因為各種原因最后未能成功。
由于希臘主將米提亞德的英明決策,雅典人抓住了他們的唯一機會,毫不猶豫地攻擊了波斯的掩護部隊。在馬拉松之戰中,希臘人優良的盔甲和長矛讓他們在武器裝備上優于波斯人,這幫助希臘取得了勝利。事實上,那場戰斗比后來的傳說所描繪的還要激烈,但最終大多數的波斯掩護部隊都安全地登上了撤退船只。隨后,雅典人以值得稱贊的精神迅速返回了自己的城邦。由于軍隊行軍迅速,加上極端民主黨行動遲緩,雅典得救了。當雅典軍隊回到城中,波斯人意識到圍城不可避免后,他們就乘船返航了,因為他們僅僅想給雅典一個教訓,不值得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十年之后,波斯再次對希臘發起進攻,投入的兵力也比以往更多。但希臘人對波斯給予的警告反應遲鈍,直到公元前487年,才開始擴張他們的艦隊——這是與波斯的陸上優勢相抗衡的決定性因素。有兩件事使得希臘和歐洲幸免于難:一是在公元前486——前484年之間,波斯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處理埃及叛亂上;二是大流士一世的死亡,那個時代波斯統治者中最有能力的君主就此隕落。
到了公元前481年,波斯軍隊再度來襲。這一次進攻規模前所未有,希臘的各派系和城邦不得不聯合起來共同應對敵人。而波斯國王薛西斯也被迫采用直接路線戰略。由于軍隊太過龐大,無法通過海上運輸,波斯不得不選擇陸路。而且由于人數過多,無法自給自足,所以不得不依靠艦隊運送后勤物資。波斯軍隊只能沿海岸線行進,而海軍艦隊又不能離陸軍太遠,兩者相互制約。這樣一來,希臘人可以確定敵人的行動路線,而波斯人卻無法繞行。
希臘的自然地理環境為他們提供了便利,他們可以在波斯軍隊的必經之路上設立堅固的阻擊陣地。正如格倫迪所說,如果希臘各城邦之間沒有利益分歧,“入侵者可能永遠不會有機會進入溫泉關以南”。這一次,希臘人團結一致,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薩拉米斯海峽,希臘艦隊擊敗了波斯艦隊,徹底粉碎了波斯的入侵。而薛西斯和波斯軍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艦隊被擊毀,入侵的補給線被完全切斷。
值得一提的是,希臘在這場決定性的海戰中能夠獲勝,應該歸功于一條詭計。這條詭計或許可以被歸為間接路線的一種。當時,希臘指揮官地米斯托克利給薛西斯寫了一封信,稱希臘艦隊已準備好投降。波斯人上當受騙,他們的艦隊開進了狹窄的海峽,在那里他們的人數優勢再無用武之地。這一詭計之所以能得逞,是因為波斯人錯誤地相信過去的經驗,覺得這封信看起來很合理。事實上,地米斯托克利是擔心伯羅奔尼撒盟軍指揮官們會像在緊急會議中所提出的那樣從薩拉米斯島撤軍,留下雅典艦隊獨自作戰,或者讓波斯艦隊有機會在開闊的海域發揮人數優勢。
在波斯這一方,只有哈利卡納蘇斯的女王阿爾忒彌西亞一個人反對薛西斯立即發動進攻的想法,她是這場戰役中的一位海軍將領。據記載,她要求薛西斯采取相反的計劃,即放棄直接攻擊,轉而與波斯的陸軍部隊一起進攻伯羅奔尼撒半島。她認為,面對大軍壓境,伯羅奔尼撒盟軍艦隊會立刻回援,希臘艦隊將會迅速解體。這正是地米斯托克利所擔心的。如果不是波斯艦隊急于開戰而堵住了出海口,伯羅奔尼撒盟軍艦隊在第二天早上就會撤退。
但是薛西斯還是發動了直接進攻。希臘艦隊向后撤退,誘敵深入。波斯的主力部隊撲了空,形勢對他們極其不利。當波斯艦隊沿狹窄的海峽前進時,希臘戰艦繼續后退。于是,為了追趕他們,波斯戰艦加快了劃槳的速度,結果擠成一團。此時,希臘艦隊抓住了機會,從側翼發起反擊,而波斯艦隊則無力還擊。
在此后的70年里,波斯沒有再進攻希臘,一個主要原因似乎是害怕雅典人使用間接路線戰略切斷波斯的交通路線。一個有力的證據是:當雅典艦隊在錫拉庫薩被摧毀后,波斯迅速發動了入侵。值得注意的是,歷史告訴我們,間接路線戰略的運用和發揮最早出現在海戰而非陸戰中。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只有發展到了后期,陸軍才開始依賴交通線來獲取補給,而艦隊早已被用于打擊敵人的海上交通和補給。
隨著波斯的威脅的消失,薩拉米斯海戰使得雅典在希臘城邦中占據了領導地位,直到伯羅奔尼撒戰爭(公元前431——前404年)后才喪失霸權。伯羅奔尼撒戰爭足足持續了27年,可怕地消耗了交戰國和不幸卷入戰爭的潛在中立國的實力。之所以戰爭持續時間如此之長,是因為交戰雙方不斷更改戰略計劃,目標也并不清晰。
在戰爭的第一階段,斯巴達及其盟友試圖直接入侵阿提卡,但被伯里克利的戰爭政策挫敗了。伯里克利拒絕在陸地上作戰,同時利用雅典海軍的優勢對敵人進行破壞性打擊,削弱敵人的意志。
雖然“伯里克利戰略”一詞幾乎和隨后出現的“費邊戰略”一樣有名,但這一用詞有局限性,令人誤解了戰爭的過程。為了清楚地理解,在此必須使用準確、定義清晰的術語。“戰略”一詞最好定義為“統帥藝術”,即實際領導軍事力量。“戰略”和決定軍事力量部署及與其他經濟、政治、心理武器相結合的政策不同。那樣的政策是一種更高級的“戰略”,應該稱之為“大戰略”。
“伯里克利戰略”與間接路線不同。間接路線旨在打破敵人的平衡以取勝,而“伯里克利戰略”實際是一個“大戰略”,目的是逐漸耗盡敵人耐性,讓其意識到勝利無望。然而不幸的是,對雅典來說,在這場心理和物資消耗戰中,瘟疫的爆發使得天平向敵人傾斜。因此,在公元前426年,雅典放棄了“伯里克利戰略”,轉而采用克勒翁和德摩斯梯尼的直接進攻戰略。盡管這樣在戰術上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成本更高,結果也沒有更好。公元前424年的初冬,斯巴達最有能力的將軍布拉西達斯將雅典艱難取得的所有優勢完全摧毀。他用一個戰略行動從根本上擊潰了雅典,而不是只打敗雅典軍隊。他繞過雅典,迅速向北進軍,穿過整個希臘,襲擊了雅典在哈爾基季基半島的領地。這一領地可謂是“雅典帝國的阿喀琉斯之踵”。布拉西達斯一方面使用武力震懾,一方面承諾會保護該領地上所有反叛雅典的城市并賦予其自由。如此一來,雅典在哈爾基季基半島的統治被嚴重動搖,不得不派遣主力軍隊赴此作戰。在安菲波利斯,雅典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雖然布拉西達斯在勝利之戰中倒下了,但雅典仍自愿與斯巴達締結了不利于自己的和平條約。
在隨后幾年的偽和平時期,雅典人多次遠征,但未能收復在哈爾基季基半島的領地。然后,雅典發動了最后一次攻擊,遠征錫拉庫薩。錫拉庫薩是西西里島的要塞,也是斯巴達和伯羅奔尼撒半島重要的境外糧食來源地。這是一種在大戰略層面的間接路線,但它有一個巨大缺陷:打擊的不是敵人的軍事盟友,而是敵人的商業聯系。因此,它不但沒有分散敵人的兵力,反而還招來了新的敵對力量。
然而,如果不是在執行過程中出現了一連串致命的失誤,雅典很可能在心理和物質上都取勝,從而改變戰爭的整個格局。想出該計劃的人是亞西比德,但在計劃實行前,他的政敵稱他犯了瀆神罪,將他從聯合司令部召回。他沒有回去接受審判和死刑裁決,而是逃到了斯巴達,告訴斯巴達應該如何挫敗自己的計劃。在雅典,強烈反對亞西比德計劃的尼西亞斯被留下來擔任指揮,他的愚蠢和頑固使這個計劃沒有發揮出一點作用。
在錫拉庫薩戰役失敗后,雅典的軍隊依靠海軍艦隊避免了全面潰敗。在隨后的九年海戰中,雅典不僅簽訂了有利于自己的和約,而且恢復了霸主地位。然而,在公元前405年,斯巴達海軍上將呂山德戲劇性地毀滅了雅典。《劍橋古代史》寫道:“他的作戰計劃……是避免戰斗,通過攻擊雅典帝國最脆弱的地方,把雅典人逼到極限。”但第一句話不怎么準確,因為他的計劃與其說是避免戰斗,不如說是用間接路線戰斗,以便在有利的時間和地點抓住戰機。他巧妙而秘密地行軍,抵達達達尼爾海峽的入口處,在那里等待著開往雅典的龐提克糧船。“由于糧食供應攸關性命”,雅典的指揮官們“匆忙帶著180艘船組成的艦隊去保衛糧船。他們連續四天試圖引誘呂山德作戰,但沒有成功,而呂山德則不斷發出信號,誘導他們認為自己已被逼到絕境。因此,雅典艦隊沒有回到塞斯托斯的安全港,而是留在呂山德對面的阿哥斯波塔米的開闊海峽里。第五天,當大多數雅典船員都上岸采集食物時,呂山德突然進攻,不費吹灰之力就俘獲了整個雅典艦隊,在一個小時內結束了這場漫長的戰爭”。
在這27年的戰爭中,許多直接路線戰略都失敗了,反而讓采用這些戰略的一方受到打擊。布拉西達斯動搖雅典在哈爾基季基半島的“根基”,無疑使局勢對雅典極為不利。雅典重奪霸主權的最大希望是亞西比德的間接路線大戰略,即切斷斯巴達在西西里的經濟命脈。這一妙招十年后被呂山德運用在海戰中,他在戰術上使用間接路線,并在大戰略層面有所創新。值得注意的是,呂山德是通過威脅雅典人的交通補給而得到有利戰機的。通過打擊經濟目標,呂山德希望至少可以耗盡雅典的力量。如此一來,雅典會憤怒和恐懼,呂山德便可以創造有利條件,出其不意,迅速獲得軍事勝利。
隨著雅典的衰落,希臘歷史開啟了新的一章——斯巴達成為希臘的霸主。那么,又是什么終結了斯巴達的統治呢?答案是一個人。這個人對戰爭科學和藝術做出了很大貢獻,他就是伊巴密濃達。在伊巴密濃達崛起之前的幾年里,底比斯使用后來得名為“費邊戰略”的方法脫離了斯巴達的統治。“費邊戰略”是一種使用間接路線的大戰略,底比斯避免直接戰斗,使得“斯巴達軍隊在維奧蒂亞沒有遭到任何阻擊”。這種方法為底比斯爭取了時間,其訓練了一支精挑細選的專業部隊,即蜚聲世界的“底比斯圣軍”,并將這支軍隊作為自己的突擊力量。通過采用這種方法,底比斯引發了更多地區對斯巴達的不滿,還解除了雅典所受的陸上威脅,使其能夠集中精力和人力重建海軍艦隊。
因此,到了公元前374年,斯巴達同意和包括底比斯在內的雅典聯盟簽訂有利于后者的和約。盡管和約因雅典人的海上冒險而迅速破裂,但是三年后,雅典人已經厭倦了戰爭,他們又舉行了新的和談。這一次,斯巴達在談判桌上奪回了自己在戰場上失去的許多東西,并成功地使底比斯與其盟友離心。于是,斯巴達急切地想要征服底比斯。但是在公元前371年,當斯巴達軍隊進到維奧蒂亞區域時,他們在留克特拉慘敗于伊巴密濃達領導的底比斯新型軍隊,盡管斯巴達軍隊歷來素質優良,這一次人數也更有優勢(一萬人對六千人)。
伊巴密濃達不僅摒棄了在幾個世紀的經驗上所確立的戰術方法,而且在戰術、戰略和大戰略方面奠定了基礎,為后來的軍事將領提供了學習和發展的平臺。事實上,伊巴密濃達對軍隊結構的設計也得以保留并數次流行。后來因腓特烈大帝而出名的“斜線戰術”實際上是來源于伊巴密濃達。在留克特拉,伊巴密濃達一改常態,把最好的戰士和主力都放到了左翼,然后讓脆弱的中部軍隊和右翼向后撤,集中力量以壓倒性的優勢對抗敵人的一翼——敵軍首領所在之處。一旦擊潰該翼,便能瓦解敵軍的士氣。
留克特拉戰役結束一年后,伊巴密濃達率領新成立的阿卡狄亞聯盟向斯巴達進軍。他們朝伯羅奔尼撒半島的中心前進,那片區域長期以來一直屬于斯巴達,從未遭受外敵侵犯。這次行動的明顯特點是采用了多種形式的間接路線。進軍在仲冬時分開始,兵分三路,三路軍隊既可獨立行軍又可聯合作戰,從而分散了敵人的兵力和注意力。在古代戰爭中,或者更準確地說,在拿破侖時代之前,這種戰術幾乎是空前的。但是,伊巴密濃達的戰略眼光還要更深遠一些,他在距離斯巴達20英里的卡爾亞將三路軍隊合一后,繞到了斯巴達的后方。他的這一舉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即可以集結大量的“黑勞士[1]”和其他對斯巴達心懷不滿的人。然而,斯巴達人緊急承諾解除這些人的奴隸身份,成功地扼殺了潛在的內亂。斯巴達在伯羅奔尼撒的盟友也及時給予了強有力的增援,因此在短時間內圍攻斯巴達使其陷落的可能性不再存在。
伊巴密濃達很快意識到斯巴達人不會上當出城作戰,再拖下去只會消耗己方由多部族所組成的軍隊力量。于是,他放棄了不奏效的戰略武器,轉而使用更靈活的武器——間接路線大戰略。在麥西尼亞的天然屏障伊索米山,他建立了一個新城市作為麥西尼亞國的首都,將所有跟隨他的叛亂分子安頓在此,并把他入侵期間獲得的戰利品當作這個新國家的發展基金。新國家的建立阻礙了斯巴達在希臘南部的發展,并且使斯巴達失去了一半的領土和一半以上的農奴。隨后伊巴密濃達還在阿卡狄亞建立了邁加洛波利斯,進一步封鎖斯巴達。如此一來,斯巴達在政治上被一系列敵軍堡壘所阻斷,軍事優勢的經濟根源也因此被切斷了。幾個月后,伊巴密濃達從伯羅奔尼撒半島撤軍,雖然他在戰場上沒有贏得任何勝利,但他的大戰略無疑大大削弱了斯巴達的國力。
然而,國內的政治家們對伊巴密濃達很失望,他們原本期望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于是伊巴密濃達被打壓,暫時引退。底比斯的民主黨人奉行短視的政策和錯誤的外交政策,導致底比斯失去了當時取得的領先優勢。于是,阿卡狄亞同盟的盟友逐漸淡忘了底比斯的恩德,日益自負,野心勃勃地想要擺脫底比斯的領導。到了公元前362年,底比斯必須做出選擇:要么奮力恢復自己的權威,要么放棄領導地位。底比斯對阿卡狄亞發起了進攻,導致希臘各城邦分裂為對立的兩個聯盟。幸好,底比斯人有著伊巴密濃達這樣的統帥,他的大戰略卓有成效——他創建的麥西尼亞和邁加洛波利斯此時不僅起到妨礙斯巴達的作用,更增強了底比斯的實力。
進入伯羅奔尼撒半島后,伊巴密濃達與他的伯羅奔尼撒盟友在特吉亞會師,使自己處于斯巴達和其他反底比斯的城邦的軍隊之間。這些軍隊當時正集中在曼提尼亞。斯巴達軍隊出城迂回前進與盟友會合,伊巴密濃達便趁夜間派出一路機動部隊突襲斯巴達。但由于一個逃兵告密,斯巴達人加速返回了自己的城市,計劃被挫敗了。伊巴密濃達于是決定通過戰斗來一決勝負,他從特吉亞出發,沿著一個沙漏形的山谷,向12英里外的曼提尼亞發起了進攻,但那時敵人已在約一英里寬的谷腰處占據了一個堅固的陣地。
隨著伊巴密濃達的不斷推進,我們逐漸來到了戰略和戰術的交界處。但二者其實也沒有明確的界限。伊巴密濃達在曼提尼亞的勝利,歸根到底還是得益于間接路線戰略。起初,伊巴密濃達直接向敵人的營地行進,迷惑敵人,使敵人沿著“自然預期路線”布兵迎戰。但在距敵人幾英里遠的地方,他突然向左轉,隱藏到敵人看不到的高地下方。這一巧妙的行動使敵人的右翼陷入困境。為了進一步擾亂敵人的戰斗部署,他停了下來,讓部隊放下武器,假裝要扎營。敵人相信了,松懈下來,士兵四散休息,馬匹也未拴好韁繩。與此同時,伊巴密濃達在輕裝部隊的掩護下繼續進行戰斗部署。這次部署和留克特拉戰役相似,但有所改進。然后,伊巴密濃達發出信號,底比斯軍隊迅速拿起武器,沖向敵人。敵人的隊伍亂作一團,底比斯獲勝基本已成定局。但伊巴密濃達自己卻在即將勝利的時刻倒下了,于是底比斯軍隊也開始混亂。伊巴密濃達的死向后世證明了一件事:如果軍隊和國家的“大腦”癱瘓了,那么軍隊或國家也會快速崩潰。
僅僅20多年后,又發生了一場決定性的戰役,使得馬其頓奪取了希臘的霸權。這場發生在公元前338年的戰役取得了重要的成果,示范了政治和戰略應如何相輔相成,也證明了合理運用戰略可以讓不利地形轉為對己方有利,給予了后人很多啟示。入侵者雖然是希臘人,卻是一個“局外人”。因此底比斯和雅典聯合起來,組成了泛希臘聯盟,對抗實力日增的馬其頓。他們甚至找到了一個外部盟友——波斯國王。考慮到希臘和波斯過去的紛爭與人性,這無疑是一件奇事。這一次,仍然是入侵的馬其頓人使用了間接路線,甚至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爭奪霸權的借口也是間接的。他原本只是受邀參加宗盟會議,共同懲處犯了瀆神罪的阿姆菲薩,一個位于維奧蒂亞西部的城邦。腓力二世之所以會受邀,很可能是自己主動提出要參加的。盡管這使得底比斯和雅典聯合起來對抗他,但至少確保了其他國家保持善意的中立。
在南下進軍途中,腓力二世突然在錫丁尼昂改道,占領了伊拉提亞并加強了此地的防守。這一舉動偏離了通往阿姆菲薩的路線——這正是敵人預期他會選擇的路線。改道預示著他有更大的政治目標,同時也揭露了他的戰略動機。隨后的事件證實了這一點。底比斯和維奧蒂亞盟軍封鎖了進入維奧蒂亞的兩條道路:一條是從錫丁尼昂通往阿姆菲薩的東線,另一條則是從伊拉提亞經過帕拉波塔米關隘通往喀羅尼亞的西線。東線形似字母“L”的那一豎,從錫丁尼昂到伊拉提亞的路線則形似下面那一橫,而穿過帕拉波塔米關隘到喀羅尼亞的東線則像最后收筆時的那一勾。
在采取下一步軍事行動之前,腓力二世采取了新的方法來削弱敵人的實力:在政治上,幫助被底比斯人驅逐的福基斯人重建家園;在心理上,宣稱自己是德爾斐之神的后人。
隨后,在公元前338年的春天,腓力二世在巧妙地掃除障礙后突然發動了攻擊。當時他已經占領了伊拉提亞,在戰略上將敵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東線——敵人自然而然地預料他會從這條路進攻。在戰術上,為了分散敵人在西線的注意力,他寫了一封信稱他要返回色雷斯,并故意讓信落入敵手。然后他迅速離開錫丁尼昂,在夜間越過隘口,從阿姆菲薩進入維奧蒂亞西部。隨后他又向諾帕克特斯前進,打開了出海的交通路線。
此時,腓力二世位于敵人東線防御軍的后方,與他們之間仍有一段距離。面對這一情況,泛希臘聯盟軍隊從帕拉波塔米撤退了,因為如果他們留下來,他們的后路可能會被切斷,而留在那里也沒有太大價值。然而,腓力二世又一次打破了敵人的預期,再一次使用間接路線。他沒有從阿姆菲薩向東穿過丘陵地帶,因為走這條路會遭遇更多阻擊。相反,他調整了軍隊的方向,通過錫丁尼昂和伊拉提亞,向南穿過現在無人守衛的帕拉波塔米山口,在喀羅尼亞突襲敵人的軍隊。這一策略極大地確保了他在接下來的戰斗中取得勝利,同時他巧妙的戰術也使戰果更為豐碩。他佯裝撤退,引誘雅典人離開了陣地,在他們進入到低地時,反擊并突破了雅典軍隊的防線。喀羅尼亞一戰確立了馬其頓在希臘的統治地位。
腓力二世還沒來得及征服亞洲,壽命就終結了。他的兒子亞歷山大承襲了他的事業。他留給兒子的不僅是他的計劃和一支由他親手創建的模范軍隊,還有一個大戰略的概念。此外,他還留下了另一個極具價值的遺產,那就是公元前336年由他奪取的達達尼爾海峽橋頭堡的所有權。[2]
如果我們研究亞歷山大的行軍路線,會發現他走了許多大彎路。歷史研究表明,他采用的間接路線與其說是戰略性的,不如說是政治性的,盡管這種政治性體現在大戰略層面。
在亞歷山大早期的戰爭中,他的戰略非常直接,不夠巧妙靈活。原因似乎有二:第一,年輕的亞歷山大受過王權和勝利的熏陶,他喜愛荷馬式的英雄,比歷史上其他的偉大統帥要更具“英雄主義”;[3]第二,更有可能的是,他認為自己的軍隊和自己的指揮才能足夠優越,沒有必要過早就打亂敵人的平衡。他給后人留下的教訓也是兩方面的:一在戰略方面,二在戰術方面。
公元前334年春,亞歷山大從達達尼爾海峽東岸出發,首先向南移動,在格拉尼克斯河擊敗了波斯的掩護部隊。雖然波斯軍隊被亞歷山大的長矛騎兵團的重量和速度所擊倒,但他們敏銳地意識到,如果能夠集中力量攻擊并殺死膽大自信的亞歷山大,他們便可將馬其頓的入侵扼殺在搖籃里。他們差點就實現了這個目標。
亞歷山大接著南下薩第斯——通往呂底亞的政治和經濟要塞,然后從那里向西到達以弗所。他在這些希臘城鎮恢復了他們以前的民主政府和權利,以最經濟的方式確保自己的后方無憂。
他回到了愛琴海海岸,先沿著愛琴海向南,然后向東穿過卡里亞、利西亞和潘菲利亞。他走這條路線的目標是通過奪取波斯艦隊的基地來限制其行動自由,進而剝奪波斯的制海權。同時,通過解放這些海港,他使波斯的艦隊喪失了大部分人力來源。
除了潘菲利亞,小亞細亞的其他地區幾乎沒有港口。因此,亞歷山大現在再次向北出發,抵達弗里吉亞,然后向東一直到安卡拉。這樣,他鞏固了對小亞細亞中部的控制,并保障了后方安全。然后,在公元前333年,他轉向南,通過西里西亞山口,朝敘利亞直行。大流士三世在那里集結了軍隊準備與他交戰。這一次,由于情報失誤和亞歷山大誤判波斯人會在平原上等待他,他在戰略上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亞歷山大選擇了直接路線,而大流士則選擇了間接路線。大流士朝幼發拉底河的上游前進,穿過阿曼山口來到亞歷山大的后方。亞歷山大一直很注重保障后方基地,但現在卻發現他與基地的聯系被切斷了。他調轉了方向,在伊蘇斯迎戰。這一戰充分表現出了他的戰術和軍隊的優越性。沒有其他軍事統帥能像亞歷山大這樣,在戰術中如此精妙和出人意料地運用間接路線。
此后,他又走了一條間接路線,沿著敘利亞海岸前行而非直接向波斯的心臟巴比倫行軍。這樣走是出于大戰略的需要。盡管他剝奪了波斯人的制海權,但未能徹底消除威脅。只要波斯海軍還存在,后方的雅典和其他希臘城邦都可能受到威脅。在攻占腓尼基后,亞歷山大幾乎徹底摧毀了波斯艦隊,因為當時波斯艦隊剩下的主要是腓尼基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投降了。提爾城陷落后,在提爾的艦隊也被俘獲了。然后,他再次向南出發,進入埃及。這一舉動很難從海軍理論方面解釋,也許是要防患于未然。但如果從亞歷山大的政治主張上來看,這一舉動會更好理解。亞歷山大想要占領波斯帝國和鞏固自己的統治,就需要獲取埃及這塊重要的經濟寶地。
最后,在公元前331年,他再次向北攻占阿勒頗,然后向東越過幼發拉底河,推進到底格里斯河的上游。在當時的尼尼微,即現在的摩蘇爾附近,大流士集結了一支龐大的新軍隊。盡管亞歷山大渴望戰斗,但他還是采用了間接路線。他越過底格里斯河上游,沿東岸而下,迫使大流士改變陣地。在高加米拉一戰中,亞歷山大和他的軍隊再次展示了他們的絕對優勢。這一戰通常又被稱為阿爾貝拉之戰,得名于離此地最近的城市——60英里外的阿爾貝拉。在亞歷山大實現其宏偉戰略目標的過程中,這次的敵人可謂最不堪一擊。隨后巴比倫被亞歷山大占領。
亞歷山大抵達印度邊境之前的所有戰役在軍事上可謂是對波斯帝國的“掃蕩”,而在政治上是對亞歷山大的權力的鞏固。他采用間接路線,穿過烏克西亞峽谷和“波斯門”。當他在海達斯佩斯河遭遇印度王波拉斯時,他再次想出了極為巧妙的間接路線,這表明他的戰略能力已爐火純青。他囤積谷物,并在河流的西岸部署了大量兵力,令敵人摸不清他的意圖。他命騎兵隊反復出動,讓波拉斯提心吊膽。隨著觸動次數越來越多,波拉斯也放松了警惕,陣地也隨之固定下來。
隨后,亞歷山大將大部隊留在波拉斯對面,自己帶著一支精銳部隊在上游18英里處夜渡海達斯佩斯河,通過用這種間接路線突襲,他打破了波拉斯及其軍隊的心理平衡。在隨后的戰斗中,亞歷山大帶著一小支精銳部隊擊敗了敵人的全部軍隊。然而,如果波拉斯和他的軍隊沒有亂作一團,那么亞歷山大這種行為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際操作上來說都不合理,以少對多、孤軍無援,他很可能面臨戰敗的危險。
亞歷山大去世后,他的“繼業者”們爭權奪位,導致帝國四分五裂。在爭奪戰中也有不少使用間接路線的例子,證實了間接路線的意義。亞歷山大手下的將領比拿破侖的將領更有能力,他們的經驗也使他們更清楚節省武力的重要性。雖然他們采取的許多軍事行動都值得研究,但因為本書只分析歷史上的決定性戰役,因此在眾多的“繼業者之戰”中我們只看發生在公元前301年的最后一戰。這一戰的意義極其重大,《劍橋古代史》寫道:這一戰“終結了中央權力和地方列王之間的爭斗”,也使得“希臘—馬其頓世界的解體不可避免”。
到公元前302年,自稱亞歷山大合理繼業者的安提柯已經非常接近自己的目標。他從弗里吉亞領地向外擴張,控制了從愛琴海到幼發拉底河的亞洲地區。與他對抗的塞琉古艱難地守著巴比倫;托勒密只剩下埃及;利西馬科斯在色雷斯較為安全;而卡桑德是他最強大的對手,也是他能否圓夢的關鍵。卡桑德當時已被安提柯的兒子德米特里烏斯趕出了希臘。德米特里烏斯與亞歷山大非常相似,可謂是第二個亞歷山大。卡桑德被要求無條件投降,但他以天才般的戰略回擊。他與利西馬科斯在會議上共同制訂了一份計劃,還想讓托勒密幫助他們,并派遣使者騎著駱駝穿越阿拉伯沙漠與塞琉古取得了聯系。
卡桑德只留下了大約3.1萬人(也有傳言說是5.7萬人)來阻止德米特里烏斯入侵色薩利。他把剩下的軍隊借給了利西馬科斯,后者向東越過達達尼爾海峽。而塞琉古則向西進軍小亞細亞,他的軍隊里有從印度獲得的五百頭戰象。托勒密向北進入敘利亞,但在收到利西馬科斯戰敗的虛假情報后返回了埃及。然而,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敵軍很快到達了安提柯的帝國中心,迫使安提柯急召德米特里烏斯從色薩利趕來支援。當時卡桑德的軍隊成功地牽制住了德米特里烏斯,但由于敵人采取的間接路線威脅了他在小亞細亞的這一戰略后方,卡桑德也不得不撤退——這在本質上和西庇阿后來迫使漢尼拔返回非洲的行動極為相似。
在弗里吉亞的伊普蘇斯戰役中,卡桑德的盟友取得了決定性的戰術勝利,完美實施了他們的戰略計劃。這場戰爭以安提柯的死亡和德米特里烏斯的逃跑而告終。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場戰斗中,戰象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且勝利者使用的戰術基本上是間接性的。他們的騎兵在德米特里烏斯窮追不舍的情況下躲了起來,戰象則切斷了德米特里烏斯的退路。即使在那時,利西馬科斯也沒有直接攻擊安提柯的步兵,而是用攻擊和射箭放火的威脅來打擊敵人的士氣,直到他們士氣崩潰,然后塞琉古開始猛攻安提柯所在之處。
其實,在戰役開始時,安提柯占據著極大的優勢。很少有戰役能使局勢發生如此大的逆轉。顯然,卡桑德的間接路線計劃打破了安提柯的平衡。安提柯驚慌失措,他的軍隊人心渙散,他的軍事部署也就徹底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