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智慧:季羨林的110個故事
- 梁志剛
- 2411字
- 2025-01-20 14:31:25
清華園日記
1999年是季羨林米壽之年,24卷本的《季羨林文集》出版之后,江西教育出版社的吳明華發現有些重要的文稿尚未收錄進來,打算收集一些文章繼續編纂。季羨林交給他一篇十幾萬字的學術回憶錄《學海泛槎》。如果單獨編為一卷,顯得有些單薄。季羨林原想把自己在清華四年的求學生涯寫一寫,湊成一卷。其實,他并沒有認真考慮過要寫什么“自傳”,只是曾想如果寫的話,自己一生可以分為八個階段。《留德十年》和《牛棚雜憶》均已成書,各為其中的一段。清華求學這四年,可算另一段。
于是他找出了在清華讀書時寫的4本日記。這些寫于七十多年前的日記,曾跟著他乘火車遠赴歐洲,又乘海輪回到北京;“文革”期間被造反派抄走,后又發還。季羨林打開日記仔細閱讀,感到“面生可疑,好像不是出于自己之手”。他把這些日記與自己近期的日記加以比較,發現這些當年的日記,除了每天的“流水賬”,間有寫自己的感情或感覺的地方,“寫得豐滿,比較生動,心中毫無顧忌,真正是暢所欲言”。因而,他開始喜歡這些70年前所寫的東西了。他想到,當年自己在全國一流的文學期刊和報紙上發表了不少散文和書評,在文壇上已經小有名氣,可那些東西是寫給別人看的,難免忸怩作態。而寫給自己看的日記,則是“有感即發,文不加點”,文字上雖“有披頭散發之感,卻有一種真情流貫其中,與那種峨冠博帶式的文章迥異其趣”。它寫出了一個真實的大學生時代的季羨林。于是,他改變了主意,不想再用現在的筆去寫當年的季羨林。干脆把日記的原文原樣奉獻給讀者,讓讀者看一看自己寫文章的另一面。他的這個想法得到了責編吳明華和助手李玉潔的支持,這更增加了他的信心。
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清華四年,日記只有兩年的。季羨林開始寫日記是十七歲,即日軍占領濟南,他失學在家的1928年。第二年上高中到后來上大學的頭兩年沒有寫日記。現存的日記從1932年9月13日到1934年8月11日,其中1934年9月28日至10月23日,因為母親病故,回鄉奔喪中斷數日。這樣的日記,如同一只沒有腦袋的蜻蜓,無法完整展示大學四年的情況,怎么辦呢?作為補救措施,季羨林寫了一篇“引言”,交代了決定影印出版《清華園日記》的經過,還簡要回顧了1930年至1932年的求學情況,逐一介紹了清華西洋文學系的老師。
2001年11月的一天,清華大學教師徐林旗來訪。當他得知季羨林的《清華園日記》的情況時,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當即表示愿意在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季羨林十分高興,他說:“我是清華出身,我的研究工作發軔之地是清華,送我到德國留學的也是清華。回國后半個多世紀以來,自己雖然不在清華工作,但是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我的《清華園日記》能由清華人幫助出版,還能有比這更恰當的嗎?”
《清華園日記》最早的版本有兩種,一種影印本,一種排印本。排印本是根據敬忠和高鴻的轉寫稿發排的,將字跡潦草的手稿謄寫工整,還要糾錯補漏,轉寫工作絕非易事,高鴻還為日記中的外文、人名等進行了注釋。出版工作進展很快,不到五個月時間,季羨林已經校完了排印稿,還寫了一篇簡短然而十分重要的《后記》。他明顯感受到“神化”的壓力,直截了當地指出:
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什么樣的思想,什么樣在人前難以說出口的話,都寫了進去。萬沒想到今天會把日記公開。這些話是不是要刪掉呢?我考慮了一下,決定不刪,一仍其舊,一句話也沒有刪。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將來也不會成為圣人。我不想到孔廟里去陪著吃冷豬肉。我把自己活脫脫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就是季羨林的這份率真、這份坦蕩、這份灑脫贏得了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學子的愛戴和尊敬。筆者與大學校園里的青年朋友探討季老的為人為學,他們提的問題有許多是關于《清華園日記》的,不少同學認為此書是最喜歡的勵志書。有位朋友說:“以前我對季羨林老先生的印象就是‘國寶’‘國學大師’之類自帶光環的稱號。直到看到這本《清華園日記》,一位有熱血,有叛逆,愛打牌,好吃瓜,逼急了會爆粗口,傷心時會痛哭流涕的小年輕兒才如此鮮活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一位筆名老愚的評論家分析說:
一字未改的《清華園日記》,是季羨林二十一到二十三歲之間的記錄,當時,他是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的學生。他從三年級開始寫日記,他這樣表述日記的價值:“日記是最具體的生命的痕跡的記錄。以后看起來,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發現我之所以成了現在的我的原因。”
怨天尤人似乎是這一階段的主要心理特征。他把一切苦難都歸結于他人。他陷在泥潭里,孤芳自賞,尋找著生命的出口。雖然成家了,但他依舊是個少年,無助,孤傲,寂寞,壓抑,唯一看得見的出口在那里:寫作,揚名立萬。支撐季羨林的是文人的情懷,博得功名再計較。他心里郁積著一腔怨氣,困獸猶斗。內有看不見人生路的苦悶,外憂異族侵擾。家庭的雙重痛苦壓在心頭:叔父嬸母的期許與怨言,經濟的拮據,懶得溝通的妻子。無愛無性的人生,與母親八年不得相見的苦痛吞噬他脆弱而敏感的心。可以說,這是他一生黑暗焦慮的日子,他化解的途徑唯有交友,寫作,讀書,眺望彼岸——德國。
浪漫主義詩學,天生屬于不甘于寂寞的年輕人,是他們精神的安慰劑。逃避現實卑瑣而艱難的日子,以心靈主宰身體生命的高歌猛進,只能屬于一茬又一茬年輕人。苦難的土地孕育了一批這樣的人物。季羨林一生的密碼全在這本日記里。他是孤獨的,外面再熱鬧,內心是寂寞的,吝嗇于感情,他處于嚴重的壓抑中,內心奔放卻冷面孤傲。
筆者認為,這種分析是到位的。也許正因為如此,許多同學喜歡摘抄日記中的“金句”,相互傳觀。這日記無論對研究當年的清華大學還是研究當年的季羨林都是很有價值的。自2002年以來,到底有多少家出版社出過此書,已經難以統計。印數保守估計,當以數十萬計。2018年8月,北京印刷學院葉新教授,利用五年時間,對照季羨林日記的原件進行了仔細的校對,改正了轉寫中的若干訛誤,對日記所記載的人物、事件來龍去脈進行了認真的考證和注釋,推出《清華園日記》(全本校注版),在各高校,掀起了閱讀《清華園日記》的新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