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正午的陽光熾烈如火,仿佛將人們的火氣也一并點燃,空氣中彌漫著幾分急躁與不安。
熱浪撞進窗戶卻被房間里的冷氣逼退,金屬桌沿折射而出的刺目白光在眾人臉上割出銳利的陰影線。
聽著對方幾乎是當面指責的話語,秋元悠介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即回應,心中卻在迅速思索著對方言辭背后的邏輯與意圖。
不過,在資深刑警唾沫星子濺射桌面的瞬間,他捕捉到身旁高橋佑哉后頸驟然繃緊的肌肉線條。
“你說什么?”
旁邊的高橋佑哉反應過來,怒吼震動空氣發顫,皮鞋跟與地面碰撞摩擦發出的清脆響聲驚飛了窗外棲息的烏鴉。
然而,只是走出一步,秋元悠介的手掌悄無聲息的擋在他的胸前三寸之處——這個精確到厘米的阻攔距離,恰是擒拿格斗教導的沖突安全閾值。
在本土職場文化中,武士道精神影響深遠,其中就有一條類似“主辱臣死”的信念,雖說兩人之間沒有到這個地步。
但如今被羞辱的可是自家的上司,身為下屬的高橋佑護哉必須出頭,不然的話,會被認為沒有骨氣。
阻攔住兩人之間的沖突,這是身為現場人員中地位最高的警察必須做的事情。
若是發生了警察內部間的動手,一旦報道出去,丟的可都是警察的臉面。
“搜查一課的人該不會都是溫室里的花朵吧?怎么這么無能?”
資深刑警松垮的領地啊隨著冷笑晃蕩:
“但凡昨天留個活人在現場......”
即使是知道對方在詭辯,可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阻攔高橋動手的秋元悠介心中也不禁被挑起了火氣,忍不住大怒起來,想要對他出手。
深棕色條紋門突然炸開的撞擊聲截斷了后半句話。
“刑事課的人什么時候學會對上級決策指手畫腳?你是在質疑我的安排嗎?還是說你有什么不滿的地方?”
聲音輕得像手術刀劃開紗布,管理官堀川正郎踏著大步走來,目光如刀,黑色的西裝袖口在空調冷氣中泛著寒芒。
身后跟著的警察署刑事課課長喉嚨凸起,上下滾動三次,最后終于化作一記仿佛砸穿地板的瞪視。
眼神中充滿了責備與警告,仿佛在說:“你等著,這事沒完。”
顯然,剛才的爭執被門口處的這兩人聽見了。
那位資深刑警的肩膀開始細微震顫,像被蛛網黏住的飛蟲。
他沒想到自己的話竟被長官聽見,頓時渾身一顫,臉色蒼白如紙,連忙矢口否認:
“不,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
“是嗎,繼續調查吧。”
堀川正郎并未過多追究,只是輕描淡寫地訓斥了幾句,便就此揭過。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與一線刑警爭執不休,無論勝負,都有損他的威嚴。
金玉不與石頭碰!
在跟隨管理官離開之際,年老的刑事課長壓低聲音,對秋元悠介和高橋佑哉說道:
“抱歉,我下屬剛才有些失態,言辭過于冒犯。派來保護死者的警察是他的好友,關系十分密切。因為這件事,他朋友很可能會辭職。所以……實在抱歉。”
說罷,他深深鞠了一躬,表達歉意后,便轉身匆匆離去。
出了夜總會,刺眼的明亮讓兩人的瞳孔再次緊縮。
陽光如毒蛇般在地面上游走,瀝青路面蒸騰出蜃氣,秋元悠介的襯衫后襟洇出深色汗漬。
他站在光暈里,聽見刑事課長那番話時,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沒想到的事情背后竟藏著這般隱情。
“可再有火氣,也不該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這話卡在喉間的評判,又隨著汗水的軌跡,化作鹽粒蒸發在空氣中。
“負責大塚炎安全的警察要辭職?”
高橋佑哉的聲音被熱浪烤得有些失真,新人總以為失誤能像橡皮擦一樣輕易抹去,卻不知在警視廳的檔案柜里,每個頁面都藏著干涸的血。
聞言,秋元悠介微微點頭,算是回應。
保護的人死了,負責安全的警察自然難辭其咎,這是鐵律。
當那個渾身蒸騰著熱氣的黑影撞破光暈時,警車輪胎正順著仿佛融化的瀝青緩緩爬行。
剛才出言不遜的資深刑警正朝這邊走來,腳步急促得像是路面在鞋底灼燒。
來者不善,高橋佑哉腦海中冒出了這個想法。
他下意識地分開腳步,呈八字站立,雙手按在腰間,準備迎擊。
而旁邊的秋元悠介則是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來人。
對方的制服有些凌亂,領口處的鹽霜繪制出波巒起伏的輪廓,顯然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訓斥。
于是,他只是輕微調整了站姿,保持輕微防備,靜靜地看著對方。
資深刑警走到兩人身前,突然九十度鞠躬,脊椎發出枯枝斷裂般的脆響。
“轟動你私密馬賽!剛才是我不對,請原諒我。”
男人后頸曬脫皮的地方黝黑,汗珠順著發梢砸在地面,瞬間被熱浪蒸騰成帶著咸腥的白煙。
這是一場盛大的道歉,九十度的鞠躬,是除了最莊重的士下坐之外,最誠懇的致歉方式。
虛扶的手懸停在灼熱的空氣里,秋元悠介的指尖似乎觸到對方鍍金櫻花警徽滾燙的邊緣。
懺悔有時比子彈更具穿透力。
他微微側身,接受了對方的歉意。
看來,這位資深刑警并非全然不講道理。
當熱風卷走最后一縷道歉的尾音,某種靈光之感突然竄過后頸。
駐足在警車投下的狹窄陰影里,秋元悠介很快就將這件事情拋在腦后。
現在,他的思緒被剛才提到的辭職警察勾連起來,腦海中仿佛有齒輪開始轉動。
睫毛上凝結的汗珠將世界折射成萬花筒,那些滾燙的碎片——搬動尸體、搶先一步、暴曬的警徽。
眾多線索在意識深處重組,隱隱拼湊出連環殺人案卷宗里被烈日烤焦的真相拼圖。
在公寓樓下消失的身影,秋元悠介瞇起眼睛,已經回憶了起來,那是垃圾場行李箱案件之中出現的人影。
山本龍一住所提前被翻動的痕跡、長谷川組調查動向的泄露、第一發現者面對尸體時異常的專業素養......所有線索在灼熱的空氣中突然串聯在一起。
環環相扣的咬合聲響突然在顱腔內轟鳴。
“警部補!”
副駕駛座的高橋佑哉突然直起腰板,安全帶在制服上勒出深痕。
“真的是他嗎?”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他。”
目光直視前方,秋元悠介點點頭,心中不禁為對方哀嘆了一聲。
“只有轄區內巡邏警察能在案發后十分鐘內“恰好”出現在垃圾處理站,也只有內部人員能知道和預判我們的搜查路線。”
豐田皇冠在高速彎道劃出精準的弧線。
聽見此話,高橋佑哉用力握著車頂把手,手掌指節泛白。
后視鏡里,新人刑警的喉結艱難滑動,似乎想到十八歲的自己——那個堅信櫻花紋章絕對純潔的見習生。
雨刷擦過的擋風玻璃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像極了入職典禮那天別在胸前的勛表。
沉默之中,他仿佛不愿意相信這個幾乎確鑿的事實。
車輛飛速前進,從世田谷區通過高速公路,跨越長長的距離,回到杉并區。
在山本龍一的臨時居所處,兩人沿一個向外擴散的圓圈,開始追查先前看到人影的行蹤。
這一過程需要眾多的人手,但秋元悠介早就將情況告知給了長谷川組和東野組,兩組表示馬上就來。
通過道路上的監控,偶然間,兩人追查到了對方的下落——一個老舊廢棄的倉庫。
倉庫區域的鐵皮外墻在熱浪中噼啪作響。
輕手輕腳中,秋元悠介的貼著生銹的卷簾門,側耳傾聽,金屬傳導來的悶響像是鈍器敲打肉體的節奏。
旁邊,高橋佑哉的呼吸陡然粗重,佩槍皮革摩擦聲暴露了他顫抖的手指。
喉嚨有些發癢,他張了張嘴,有些結結巴巴的再次詢問道:
“警部補,真的是他嗎?有沒有可能弄錯了?”
腦海之中,高橋佑哉無論如何也不想接受這個答案,希望得到旁邊之人的認可。
看著對方這般心神不定的模樣,秋元悠介眉頭一皺,語氣重重的說道:
“好了,冷靜一下,高橋。
記住,身為搜查一課的警察必須隨時保持冷靜,無論多么不可思議,無論多么不敢相信,全部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一個自然就是真相。
你忘記那天對方肩章上缺失的紐扣了嗎?長谷川和佐野手中的金屬扣那是什么?好好想一想。”
隨即,他不再理會對方,開始撥打電話。
“管理官,我們找到山本龍一的藏身之處了。”
述說完猜測后,電話中只聽得見對面微微的嘈雜聲。
“需不需要請求SAT特別突擊隊支援?”
耳麥里傳來鉛筆折斷的脆響——堀川管理官呼吸一窒,十分激動之中手掌用力。
他畢竟是從一線升上去的,有著對案件情況的判斷力,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
至于對或不對的后果,那就是管理官他自己的事情。
幾個恍如時間停滯的呼吸之間,堀川正郎飛快的做出決定,命令眾多人員開始轉變方向,去杉并區的倉庫調查。
而后,他給兩人的命令是在保住自身的安全上,便宜行事。
新人警察的頭發在眼下投出莫名的陰影,隨著倉庫內部驟然爆發的慘叫微微震顫。
深呼吸幾下,冷靜下來的高橋佑哉正用手機給長谷川組和東野組發送地址郵件。
完成布置,做好準備之后,兩人目光對視一眼。
點點頭后,秋元悠介解開槍套暗扣,金屬的冰涼觸感刺破掌心汗水。
翻過低矮的圍墻,空氣中似乎正滲著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