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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犧牲

  • 大世界
  • 海飛
  • 4748字
  • 2025-03-28 10:36:57

老路是前天夜里出發從寧波過來的。老路走水路,從寧波港坐上大名鼎鼎的信泰號客船。他喜歡這艘能坐一千多人的搖搖晃晃的船,那樣會讓他在睡覺的時候覺得像是睡在小時候睡過的搖籃里。再加上月光像一床溫暖的被翻曬過的棉被一樣,一直罩在船上和江上。這讓他安心得不得了。

老路在寧波天寧寺附近開了一家香燭坊。他自己做蠟燭,大大小小的蠟燭有粗有細,紅色和白色的都有。同時老路逼仄得只能放下兩張八仙桌的店鋪里也賣花圈、紙錢、炮仗、壽衣、面料很差的白麻布的孝衣,總之一切都是跟死人出殯有關的物品。這樣一來,老路身上一年四季總是飄蕩著死氣沉沉的氣息。花圈和紙錢讓他那張臉長得跟苦瓜一樣。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了,老路奉上級的命令,長年累月東拼西湊,就跟辛辛苦苦織毛線衣一樣,在寧波城慢慢組建了一支秘密隊伍,隊伍的名稱叫“東海”。東海特別行動組的確很特別,成員都是在日本憲兵隊干活。當然不是在什么要職部門,而是在許多不顯眼的位子上干點粗活和累活。

事實上像老路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結識到在憲兵隊要職部門謀事的朋友。老路太普通了,普通得像一團空氣。如空氣一樣確實存在著,但是也沒人注意空氣的存在。要命的是,他現在連眼睛都不行了,老眼昏花,很多東西看不清楚。不僅如此,老路最近還反應遲鈍,記憶力也越來越差。有那么幾次兒子問他拿鈔票,要去巷子里買幾個金華酥餅吃吃,但是老路這里摸摸那里掏掏,就是想不起來鈔票被他放在了哪個口袋。老路就跟兒子說,酥餅一定要吃嗎?吃了以后很上火,這不是人財兩空嗎。但是兒子小路告訴他,酥餅很香,特別是脆黃的表皮上那些烤焦的芝麻。吃了金華酥餅,簡直就是“谷仙谷死”。

這個“谷仙谷死”的成語讓老路慌張,他知道小路其實說的是“欲仙欲死”。小路認不全字,所以才會念了半個字的讀音。老路很嚴厲地說,你這個成語是從哪兒學來的?小路就冷笑了一聲說,我是從“仙浴來”澡堂的墻上學來的,我就喜歡“谷仙谷死”的感覺。

小路今年十七了。十二年前的一·二八事變,十九路軍在上海閘北抗擊日本海軍時,老路戴著他的高度近視眼鏡在寧波各個街頭宣傳抗日。他演講的時候,脖子上總會圍著一塊圍巾,然后手勢猛烈地舞動。那時候他比現在年輕得多,眼睛也好使得很。因為連著兩個夜晚沒有回家,等到興沖沖回家時發現,兒子小路全身滾燙躺在床板上一陣陣發抖,那場高燒最后把兒子的腦子給燒糊了。

現在,老路在上海十六鋪客運碼頭下了船。感覺時間還早,就在附近的倉庫邊靠著一堵墻打了個瞌睡。瞌睡醒來已經是傍晚,老路見到上海的春天,云層壓得很低。他對著那些烏黑的云抹了一把眼,接著就見到了瘦瘦高高的蔡六。蔡六像一根竹竿,人長得瘦也就算了,還穿了一件寬大的夾克。他把兩只手插進口袋里,拉鏈并沒有拉上,于是老路覺得那么寬綽的一件夾克,幾乎可以在蔡六胸前裝下一頭成年的狗。

老路說小蔡同志,你這么穿衣服是不是很浪費布?蔡六吸了吸鼻子,兩只手繼續插在口袋里,撐起夾克下擺相互扇了扇,在老路面前扇起一股風,好像老路是一只正在生火的煤爐。蔡六說,關你什么事?說不定我以后鈔票多了吃得好了,就會長胖,長得跟黃金榮那么胖。這時候老路就撐開苦瓜臉笑了,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拉得很長。老路說,黃金榮也是阿拉寧波人,我同你講,他祖上是余姚縣的,不過他是在蘇州出生的。他當上了法租界的督察長,就開始四處搶東西。上海灘大名鼎鼎的大世界游樂場,是他從余姚老鄉黃楚九那兒搶來的。你可以不知道黃楚九,但你總知道龍虎牌人丹吧,那就是黃楚九做的。

蔡六又吸了一回鼻子,這次的聲音更加響亮。他說老路你的話可真多,但是你的頭發為何那么少?蔡六是上海組織安排過來的交通員,負責送老路去凱司令咖啡館,讓他在咖啡館里跟一個陌生男人接頭。蔡六還隱隱約約知道,接頭的時候,老路要把接下去的很多事情跟那個男人講清楚,一五一十,不能有遺漏。

關于那個陌生男人,老路了解的信息要比蔡六豐富多了。他不僅知道男人名叫陳昆,也是剛剛來到上海。還知道陳昆是從重慶過來,一路上走了大半條的長江。可是準確地說,陳昆也是寧波人,他老家也是在寧波余姚。陳家是在二十多年前搬去重慶的,那時候陳昆還在他娘親的肚子里。那時候他娘親以為他是個女娃。

如果要說得再詳細一點,二十多年前離開寧波前,余姚的陳家與寧海的一戶唐家交情甚篤,哪怕是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面,兩家人也時常有著書信往來。幾年前,唐家有意將女兒唐書影許配給陳昆,但是因為唐父突然在寧海離世,這事也就沒有了下文。不過到了這年的年初,陳昆又再次寫信給唐家,表示愿意來寧波。如有可能,他還想回到寧波城里安個家。安家兩個字,意思很明白了,陳昆想跟唐書影在一起。

陳昆跟老路一樣,背后有著領導他的組織。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上級掌握了一條信息,唐書影的哥哥唐一彪是甬城日本憲兵隊的密探隊隊長。組織上希望陳昆能成為唐一彪隊長的妹夫,也借機把老路手里的東海行動小組給接管過去。

把東海小組的領導權交出,同時也是老路的想法。老路向組織提出,自己老了,不僅高度近視而且還高度老花,不中用了,接下去的路會越走越窄。東海小組這支隊伍需要年富力強的領導。老路的私心其實是,他有一個燒壞了腦子的兒子小路,差不多的時候他要退下來,多賺點錢,不能把自己搞得太忙。這樣的話,他可以把兒子照顧得更好。

但是老路沒有想到,這天在凱司令咖啡館,自己還沒來得及把事情交接清楚,就在一陣槍聲中犧牲了。

老路這天見到了陳昆,就在約定的時間里。他看見陳昆一身卡其色的中山裝,外頭還套了一件很得體的灰色的風衣,風衣胸前的口袋里插了一支鋼筆。鋼筆在老路的眼里閃閃發光,老路于是想到,陳昆是個喜歡寫寫日記或者文章的年輕人。坐下的時候老路又看了一眼陳昆,覺得這人溫文爾雅,笑起來的時候甚至有點靦腆。這讓他對陳昆比較滿意,他覺得靦腆的人總會相對本分。比如自己。

然而老路這天還是有一點不滿意,原因是陳昆竟然點了一份蛋糕,其實還不僅僅是蛋糕,蛋糕上面還蓋了一層軟綿綿的奶油。老路問陳昆,你為什么要點這么貴的東西,太浪費鈔票了,我原本以為我們只需要叫一壺茶。陳昆于是又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重慶沒有這么好的蛋糕,再說我馬上又要跟你去寧波。寧波能有上海這么好的甜品師傅嗎?

陳昆的意思是說,再不吃這么好的蛋糕,就沒機會了。

老路就想,現在的年輕人是怎么了,這么喜歡吃甜。他覺得陳昆去寧波是為了執行任務,難道執行任務還需要一同考慮能不能吃到好的蛋糕?

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七點,天氣有點悶,咖啡館的玻璃窗上結了一層霧,明顯是要下雨。然而老路正要開口介紹他苦心經營起來的東海小組時,卻發現咖啡館里比剛才多了很多顧客,那些人要么在裝模作樣看報紙,要么在很仔細地擦皮鞋。皮鞋油的味道一陣一陣飄進他鼻子里,這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打噴嚏的時候老路就覺得不對,自己可能已經被包圍。他借口要去上一趟廁所,起身的時候看見,外面負責望風的蔡六站在那里跟木頭一樣,對店里發生的一切毫無警覺。他還看見那個正在擦皮鞋的男人,腰邊露出一截槍套。槍套很結實,是用上等牛皮做的。

走在去洗手間的路上,老路邁出的每一步都在想著對策。他開始在心底里埋怨組織,他想組織選人怎么這么不靠譜,選來選去選中的陳昆,竟然是個笑里藏刀的叛徒。怪不得這人喜歡吃昂貴的奶油蛋糕,說明生活已經被嚴重腐化。但是老路到了洗手間以后,心里一下子就涼了。他看見里面并沒有窗戶,眼前都被墻壁給堵死。這說明除了咖啡館的前門,自己已經無路可逃。老路的心頭響起了一聲哀鳴,這時候他忽然覺得,也許及時吃蛋糕是一件正確的事。

老路打開水龍頭,摘下眼鏡慢吞吞洗了一把臉。洗臉的時候他在心里慶幸,剛才并沒有透露出有關東海小組的信息。然而就在老路洗完臉正在擦手的時候,他聽見了廳堂里的槍聲響起。槍聲震蕩著老路的耳膜,讓他在洗臉鏡子前忍不住抖了一下。但是老路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這天當他在洗手間里探出腦袋仔細觀望時,見到的卻是已經跟那幫人交上火的陳昆。陳昆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一連射出兩枚子彈,其中一枚子彈射中一名囂張的特務。陳昆對老路喊了一聲,快走!

老路當然不會走,他更不會丟下陳昆。他在拔槍并且靠近陳昆的時候說,真是對不住,我剛才腦子糊涂冤枉了你,還以為你是叛徒,看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帶隊過來抓捕陳昆和老路的人名叫蘇三省,來自汪偽特工總部下屬的直屬行動隊。當年他從軍統上海區副區長的位置上叛變投敵,被特別行動處的畢忠良處長收于麾下。后來他和畢忠良暗中較勁,就調到了日本特務機構東亞研究所當所長,接著又調到了特工總部李默群主任手下的直屬行動隊當隊長。換句話說就是,他和畢忠良已然平起平坐。蘇三省就是剛才有模有樣擦皮鞋的男人,他對這場行動胸有成竹。現在蘇三省不慌不忙,仔細瞄準老路露出在吧臺外面的一只腳,然后讓左輪手槍的子彈十分精準地趕了過去。

子彈不偏不倚,正好命中老路的左腳。老路看見噴出來的一團血,像是他家香燭坊里突然炸裂開來的紅色的鞭炮。這時候他想起了被自己留在家中的兒子小路,感覺還未完全成年的小路剎那間離他很遠。他狠狠咬了一下牙齒,覺得老邁的牙齒已經被他咬得有點松動,于是他就跟陳昆說,叛徒是接我過來的蔡六,你必須走!我這把老骨頭準備死在這里。

陳昆向著特務們開出了一槍,說,要走一起走!

于是老路冷笑了一聲,說有一句唐詩里的話就是,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我準備把忠骨埋在上海!

那天陳昆最終目睹了老路的犧牲,就在他奔出凱司令咖啡館的那一刻。那時候上海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雨,陳昆在雨中奔跑的時候回頭,看見老路接二連三地中彈,中彈以后又精疲力竭地倒下。稀疏的頭發蓋住額頭,仿佛一根就要熄滅的蠟燭。

陳昆在雨幕中奮力奔跑。上海對他來說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所以他的逃亡像無頭蒼蠅一樣根本沒有方向。后來他見到路燈下一塊力士香皂的廣告牌,也見到大世界游樂場的燈箱招牌下,有個男人正在很嚴肅地抽煙。但是槍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陳昆只是聽見啪的一聲,就感覺有枚子彈十分兇猛地鉆進他后腰。中彈以后陳昆倒在了汪洋的雨水中,口袋里的一副墨鏡也由此掉了出來。后來他在雨水中掙扎扭動,猶如一只被燙傷的青蛙,身子越來越虛弱。他漸漸看見有輛黃包車向他奔來,車子停下時,車夫急忙將他抱進逼仄的車廂。

躺在黃包車的車座上,陳昆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臨死前扭過頭望向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眼,見到的還是那個抽煙的男人。他看見男人的目光一直緩慢地跟隨著他,好像要目送他去往另外一個世界。

我是陳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叫朱三的男人,他站在屋檐底下,目光從容而略顯憂郁。我和他之間,間隔著綿密的如珠簾般的雨陣,那么近但卻又那么遠。我死于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死在朱三那比月光還悲涼的目光中,當然我并不知道,這個叫朱三的男人是大世界游樂場小有名氣的魔術師,也不知道他其實是我的寧波老鄉。我老家是寧波余姚,他是寧波鎮海人,當然這都是后來的事了。那天的雨特別大,雨被風吹起,變成了一場漫天的雨霧。我中槍倒地,很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我死后沒有多久,這個叫朱三的男人,他慢吞吞地走到了雨地里,撿起了那副掉落在雨水中的本該屬于我的墨鏡。那副墨鏡很高檔,來自美國的雷朋,曾經花去我一個月的薪水。我喜歡戴著雷朋,隱身在墨黑的鏡片后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看到朱三戴上墨鏡以后,上海的雨就下得更歡暢了,這從突然之間變得激越的雨聲中可以判斷。在強烈的雨聲中,我突然想起先我一步犧牲的老路。我們都死在了槍聲中,但我們的死不叫死,我們的死叫犧牲。我想說的,是老路在咖啡廳突圍時說的話中,明顯有一個文學常識的錯誤。那就是青山處處埋忠骨分明不是唐詩,而是清朝的龔自珍寫的。

這樣想著,我就覺得老路的水平,實在是不怎么樣。然后我的尸體被一個男人拖起來,扔上了黃包車,像是從河水中撈起一片被浸泡了許久的樹葉一樣。黃包車匆匆離去。

雨聲掩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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