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那人的帕子。
上面凸出的字繡看著細(xì)致又工整,我撫摸著那處用力按了按,就像那半塊早已入肚的面餅,隔著時光觸碰到了那人曾經(jīng)遺留的、經(jīng)年累月的溫度。
我鬼使神差的把它收進(jìn)懷中,像中了某種蠱術(shù)般無法自控,卻又因為它的存在感到安心。
“你醒了?”
晨光熹微,他的聲音自雨后霧蒙蒙的空氣中傳來,周身沾染了濕泥土與植物的芬芳。
寡淡,又沁人心脾。
就像是他這個人。
微弱的晨曦灑在他身上,兩雙大掌中攥著幾顆摘來的野果子,踏著光徐徐走來。
那塊被我偷藏起來的方帕,現(xiàn)下緊貼在我的心口處,傳來陣陣滾燙。
我覺得我一定是誤食了某種致幻植物,才會僅是看到他,就滿腔歡愉。
“吃嗎?”
還不等我應(yīng)答,他就已經(jīng)走到我面前,把其中一只大掌中的果子遞給我,有六顆,圓滾滾的。
果皮上熟透的暗紫與不熟的淺黃交織纏繞,原本于我而言酸到倒牙的果子,卻在口腔內(nèi)泛起了絲絲的甜,汁水橫流,勝過了往常的酸澀。
我不常和旁人接觸,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他削微的強勢行為、讓人安心的語調(diào)、亦或者那雙足夠?qū)W⒂殖练€(wěn)的雙眸,都讓我的心蕩起漣漪。
陳小萍,你怎么這么容易就心動,你是市集上幾文錢就能買到的牲畜嗎,廉價的真心隨隨便便就給出去,一文不值。
我的心唾棄自己如此好騙,眼睛卻又在為他深深著迷,追尋著他的背影。
他錯身而過,到身后的女媧廟中搜尋數(shù)遍無果,而后又在附近地面搜尋了幾遍,依舊未曾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我的心臟敲著鼓,猜測他是在找剛剛那條方帕,站在原地怦怦的。
果不其然,他在不遠(yuǎn)處開了口,“你有沒有看到一條繡了字的素色方帕?”
“沒有。”
忘記了是怎么回來的,只記得一路都很慌張,就好像懷揣著稀世珍寶,生怕被人窺竊,但實際我才是盜賊。
我把帕子藏在被褥的最下層,偶爾午夜時分拿出來細(xì)細(xì)端詳,或是蓋在臉上,深嗅著上面那股溫暖的氣息,感知著它的存在,攥在掌心被那股氣息緊緊包裹著才能睡個好眠。
那一小塊薄薄的布料,讓我依賴,成為我的安全感來源。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還是時不時就會在無人的地方摩挲它,就像是我斷了奶也舍棄不掉的阿貝貝。
————
那場救世雨連續(xù)不斷的下了三日,第二天太陽升起后轉(zhuǎn)為傾盆暴雨,灌滿了每一條湖泊、池塘。
我走在已經(jīng)變干的黃土路上,周遭的村民們熙熙攘攘,滿面笑容,扛著鋤頭,帶著種子,到田地里開墾下一場豐收季。
腦袋里想著事情,不知不覺走到了劉長隆家,熟悉的房屋布局將我喚醒,正要繞路走時,與推開大門,扛著鋤頭準(zhǔn)備下地的劉長隆打了照面。
這是自上次偷窺被抓包后第一次再見到他,剛剛那一秒的對視就耗盡了我所有力氣,不敢打招呼,低著頭準(zhǔn)備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模樣悄摸溜走。
“劉長隆!”少女脆生生的嗓音自不遠(yuǎn)處傳來,是姜寡婦的獨女,姜若婷。
她跟劉長隆是鄰居,兩人青梅竹馬。之前那瞎眼算子算出來的跟劉長隆天作之合的極陰體也是她。
心里泛著苦,原本疾走的步調(diào)緩下來,我背對著他們一步步慢悠悠的走,忍著被刀割般的心,豎起耳朵聽他們在講什么。
姜若婷舉著一塊包好的白色布巾對劉長隆道:“劉長隆,我娘多做了些餅子,你帶著下地餓了吃吧”
劉長隆沒有接,推辭著婉拒:“我剛才用過午膳了,不餓,你跟姜大娘吃吧。”
今天太陽大,日光灑到姜若婷白凈的小臉上,紅撲撲的,連細(xì)小的絨毛也能看見,可愛極了。
她佯裝生氣般嘟著嘴嬌俏道:“劉長隆你不要總是拒絕我。喏,反正我給你了,吃不吃你隨意,這是我阿娘的意思。”
說完她就噠噠的走了,一陣風(fēng)似的,只留下杵在原地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背影的劉長隆,以及心在下雨的我。
她熟稔的話語,自然的親密,和劉長隆接觸時落落大方的模樣,都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
我也多么渴望,午夜夢回間頻頻夢見,能離他近一點。
我的心被刀割成一片一片,隨著我的步伐,從劉長隆家一路掉落到那個稱不上是家的我家。
或許那瞎眼算子算的沒錯,他們兩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我的感情也僅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事,是不值得被人珍視,得見天光的。
就像爹娘說的那樣,我是多余的,是礙眼的,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
將將入秋,日子早已步入正軌,阿娘難得為我下了碗加了雞蛋的清湯面,她說有人下了聘禮,我要嫁給鄰村的樵夫了。
原來就算不是干旱我也會嫁給那人,干旱僅是借口而已,我卻還像個傻子一樣松了一口氣。
我強忍著落淚的沖動,把臉埋進(jìn)碗里,只掉了一滴淚,鼻子酸酸的,嗓子也疼,“好,我知道了。”
我是什么,是一件可以被隨意擺弄的物品,是不重要的人,所以可以隨意被下定論,被決定人生。
我能做什么,也只是窩囊的忍氣吞聲,因為離開這個“家”,在這個世道上,我連活都活不下去,只有投湖或上吊死路一條。
我降下一場只有自己被淋濕的傾盆大雨,拖著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挪到后山的女媧神廟,倚靠在石壁上,手中攥著那塊白色方帕,看著正中央人身蛇尾的女媧石像,卸下所有防備,肆無忌憚的大聲哭泣。
似是要把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苦悶、窒息,全部發(fā)泄出來,哭成一具干尸,把所有的眼淚流盡。
悲戚過度,這具羸弱、被過分透支的身體好似也撐到了極致。
情到濃時嘔出來一口鮮血,弄臟了那塊原本潔白無瑕的方帕。好不容易把上面沾染的那些泥點子洗干凈,現(xiàn)下竟然又被自己弄臟了。
血洗不掉了,帕子也被廢了,像是純白雪地上掉落的幾朵紅梅,凄慘又孤零。
眼睛哭成核桃,嗓子也像塞了團(tuán)棉花般疼,整個人都懨懨的,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和剛才判若兩人。
聽著廟外呼嘯的風(fēng),一片片落葉被吹散,發(fā)泄完情緒,腦袋倚靠著石壁上,筋疲力盡的闔了眼,沾了血的帕子卻還是牢牢的被攥在掌心。
貼在離胸口極近的地方,像是心口的血溢了出來,血脈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