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起的眉頭猶如一把利刃刺穿了我,像處在冰天雪地,渾身血液倒流,所有器官停止運作。
他是池中央出淤泥而不染的睡蓮,是極寒雪山峭壁上屹立不倒的高嶺之花,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他明晃晃的在拒絕我。我好害怕他的視線,害怕看出他的討厭,我連張嘴也無法,臉頰更紅了,心卻不斷下沉,慌亂的落荒而逃。
熱風一下下呼嘯在耳邊經過,我的心臟撲通亂撞即將跳出胸腔,炎熱的夏天包裹了我。
連著幾天沒敢再溜去后山,偶爾午夜夢回間想起他那道不偏不倚正中眉心的視線都會被驚醒,整個人宛若驚弓之鳥,蜷縮在蠶里的蛹,腦海中思緒萬千,亂到頭昏腦脹。
一個寂靜的黑夜,月亮和星星散發著清冷的光芒,沒有任何征兆,天空降下了恩澤。
一點一滴,隨后淅淅瀝瀝。
拜天跪地都求不來的雨,突然的某一天竟輕而易舉的降下了,諷刺到那段殘酷的日子或許僅是神仙對凡人的玩弄,而其目的僅僅是為了讓凡人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陷入夢中的人們被驚醒,一戶一戶瘋一般的沖出家門,臉含癡笑著迎接雨的洗禮,嘴里不斷重復著:“下雨了!下雨了!神沒有放棄我們,女媧娘娘顯靈了!”
癲狂的模樣道出了世間無數的心酸與苦楚。無法翻云覆雨的凡人,只是好好活著就使盡了渾身力氣。
我坐在木凳上,看著窗外爭先恐后落下的雨點,內心平靜到無波無瀾,像一口枯死的井水。
劉長隆要成婚了。村里的一個瞎眼算子說要破除大旱需要極陽與極陰體質之人相結合才行,劉長隆就是極陽之人,極陰體質的是村里一個寡婦的女兒。
但現在他們還未曾結合就已經降下了雨,破除了那瞎眼算子的謬論。
只是我的心卻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因為我突然十分清晰的意識到,不管出于何種理由,劉長隆都不會與我成婚,成為我的人。
我伸出手去觸碰不斷落下的雨點,被它用力撞擊著,感知著它的冰冷與無情,看著它在掌中心匯集成一灘小水洼,也任由它滿溢而出順著指縫滑落。
荒涼和孤寂縈繞在每個縫隙。
這場雨能澆灌這片土地上所有的貧瘠與干裂。
視線縹緲,雨夜逐漸模糊,我恍惚想起和劉長隆的第一次碰面。
也是如今夜這般的情景,只是雨更大了,還摻雜了兇猛的風,席卷了女媧廟外的一切。
三個月前的某天,我又一次被爹娘鞭打,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溜到后山的女媧廟偷藏起來,那是獨屬于我一個人的清靜地方。
我靠著冰冷的石壁休憩,等再醒過來早已烏云密布,降下了今年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廟外的樹林被颶風吹動產生的轟隆聲猶如野獸的怒吼,關不嚴實的木窗被風吹得忽扇忽扇,還時不時從縫里漏進來一些雨水。
糟糕的惡劣天氣里,聽著外面的嘈雜響聲,原本害怕的心情竟意外平緩起來。于我來講,這場風暴比熾熱日光照耀下的風和日麗的天氣還要宜人。
我希望自己可以永遠被困在這里,希望外面的世界被雨水淹沒,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
我安靜的猶如木雕,窗外的狂風暴雨作陪,眼睛盯著石板縫隙中的某一點,神色迷離。
身上被打過的地方泛著疼,腦袋里什么也沒想,像生了銹的老舊物件,茍延殘喘。
突然一聲,女媧廟老舊的木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模樣清雋,渾身上下都濕透的男人踏進這里。
他的出現就好似緊閉許久的房門被人打開,外面房間的燭火亮光滲透到這里,驅散濃重黑暗。
但我并沒有覺得溫暖,只感受到外面冷空氣傳來的冰涼,他帶給我的,是寒冷。
阿娘雖惹人厭,但有句話說的對,【女人總是善變】,我現在希望這場雨快點停。
和陌生人接觸,就和被毆打一樣,是在受折磨。
他看到我后有些驚訝,大概是沒想到這里還有旁人,還是個女人。
我率先移開視線,當做沒看到的模樣豎起堅硬外殼,把他屏蔽在外。
他也沒有打招呼,不知是本性就冷,還是看出我的抵觸,不發一言的走到離我很遠的地方待著,隔著女媧神像,我們一左一右,楚河漢界般涇渭分明。
他單薄的外衣緊貼在健碩的身軀上,透出內里凹凸不平的肌肉。
經過時能聽到吸附在他衣服上的水滴墜落到地板的“啪嗒”聲,落針可聞,我恍惚覺得外面的雨停了,整個世界靜的只剩下我們。
但順著窗戶望去,風還呼嘯著。
時間一分一秒溜過,哪怕再努力忽視,但活人的氣息始終掩蓋不了。廟內的寂靜與外面的疾風驟雨形成鮮明對比,每一秒都是煎熬。
夜晚漫長,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停,這透不過氣的氛圍悶到我窒息,想不顧一切沖出去,走進這場陰沉雨夜。
正當我猶豫要不要冒雨走時,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吃嗎?”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我這邊,跨越雷池,撕碎了分割線,白皙寬大的掌中遞出被撕了一半的白粉面餅,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彎腰朝向我,詢問要不要吃。
早上只喝了一碗面糊糊,連著好幾個時辰未曾進食,腸胃早已餓縮過勁,連奏鳴饑餓都無法,只余下一陣陣的疼。
原本想說【不用了】,但看著他深邃沉靜的雙眸,像突然被定海神針釘在原地,無法拒絕。
鬼使神差地接過他遞的吃食,嗓音如同蚊蚋般輕聲道了句謝,第一次接受到旁人的好意,整個人緊張到無所適從。
他“嗯”了一聲后沒再說什么,返回到原位置吃剩下的半塊餅,一時之間廟內再次寂靜無聲。
還是悶,但比剛才好受些,沒有那么喘不過氣。
他給的那半塊餅我沒有吃,只是拿在手里,透過面皮溫熱的表層,仿若還能感知到他指腹的溫度。
我覺得我們就好似在逃荒的難民,他冷硬外表下的是一顆溫柔的心,不像我,是一灘死水。
天邊將將破曉,第一縷晨曦透過木窗灑下,那場看起來永遠都不會停歇的暴雨,不知什么時候竟悄然停下。
我被光照的睜開眼,下意識朝他待的方向望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只有我還待在原地。
原本應該慶幸的,卻不知為何心里涌現一絲微弱的失落。就好像是在期待見到他。
扶著墻壁起身,遍布青紫的傷痕累累的身體傳來陣陣的疼,每走一步都連筋帶骨猶如刀割。
好不容易移動到門口,發現門框外泥濘的土地上靜靜的躺著一片方帕。
帕子本身被洗的很潔凈,只是還是沾上了一些泥點子。
我扶著門框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艱難的彎腰拾起。
帕子面料偏滑,是用好布料裁剪的,左下角被人用黑色的細線繡了一個端正的【隆】字,看起來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