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之所以會被臭野豬的獠牙咬斷腳爪,主要是為了救黑珍珠。它已跳到了野豬背上,咬住了肥嘟嘟的豬脖子,這時,黑珍珠也躥了上來,摟住一只豬后蹄拼命啃噬。公野豬長著一副猙獰的獠牙,脾氣暴躁,兇蠻無比,使勁擺動碩大的豬頭,齜著獠牙朝黑珍珠咬下去。在旋風般激烈的廝殺中,黑珍珠只顧啃噬豬蹄,渾然不知大禍臨頭。假如聽任瘋狂的公野豬咬下去,即使不能一口咬掉黑珍珠半個腦袋,也起碼報銷半張狼臉,剎那間一代絕色美狼就會變成慘不忍睹的丑八怪。灰滿趴在公野豬背上,這一切它看得清清楚楚,來不及多想,在野豬獠牙觸碰到黑珍珠的一瞬間,伸出自己右后爪閃電般地搗進兇光畢露的豬眼,一只豬眼像魚泡泡似的破碎了。公野豬怪叫一聲,放棄了去咬黑珍珠腦殼的意圖,猛一抬頭,擎著鋒利的獠牙朝灰滿還扎在野豬眼窩里來不及拔出的狼爪咬來。這臭野豬動作出奇地敏捷,灰滿想縮回爪子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咔嚓一聲響,右半邊身體變得麻木,整個身體從野豬背上栽落下來。這時,后面的狼群已追趕上來,起跳撲躥,在空中編織一張恐怖的大網,罩向臭野豬。
要是早知道黑珍珠會這般寡情絕義,它根本就不該冒險去搗野豬的眼窩的,就讓野豬獠牙啃掉黑珍珠半張臉好了,少了半張臉的丑母狼與骷髏庫庫倒剛好配成一對。它灰滿身為狼酋,還愁找不到年輕美貌的小母狼嗎?
唉!現在后悔也晚了。
四
古戛納狼群離去了,山洼一片寂靜。暮色蒼茫,凜冽的寒風吹得枯葉和積雪在地上打轉,仿佛是一群群白蝴蝶和一群群黃蝴蝶在約會。
灰滿躺在淺雪坑里,一動不動。傷口還在流血,按理說,它可以爬到山洼去尋找能止血療傷的草根,也好使自己少流點血,但它不愿白費這點力氣。傷口養好了,也難逃一死。這血要流就流吧,也許早點流盡了更好,可以縮短痛苦的茍活時間。
它靜靜地躺臥著,任憑越來越濃的暮色覆蓋自己。
突然,通往山外的牛毛小路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在一片青煙似的暮靄中,一條細長的身影急匆匆往山洼趕來。灰滿聳動鼻翼,嗅到一股同類稔熟的氣味,心忍不住一陣悸動——極有可能是古戛納狼群中心腸特別歹毒的家伙,想來這里撿頓夜宵。它下意識地往雪坑里縮了縮身體。
轉眼間,影子迅速飄到面前。圓月從山坳口升起,一束清輝照在來者身上,灰滿認出原來是名叫黃鼬的小母狼。
它一顆懸吊著的心平穩地放了下來。
黃鼬是古戛納狼群中最卑賤的角色,光聽這名子就不難揣摩出它丑陋的長相:醬黃色的皮毛,黯淡無光;四肢奇短,差不多只及它灰滿一半高;粗腰窄臀,按狼的審美標準看,猥瑣得就像一只臭鼬。它的唇吻和正常的狼比較起來,輪廓線圓得有點滑稽;一雙狼眼也不是高高吊向眉際,而是平平地長在額前,缺少一種白眼斜視世界的風采。它是公狼察察和母狼飛飛的后代。察察和飛飛都是古戛納狼群中其貌不揚、地位低賤的草狼。這是一次錯誤的結合、退化的遺傳,低賤加低賤等于雙倍的低賤。
在灰滿的印象里,黃鼬的年齡和黑珍珠相仿,不,它好像要比黑珍珠大好幾個月呢,卻發育得羸弱瘦小,像枚長僵了的酸杏子。黑珍珠是高貴的公主,兩者相比,黃鼬則像是苦命的婢女;黑珍珠像身后已黏著一串崇拜者,而黃鼬卻無狼問津,屬于被生活遺忘的角落。
當察察和飛飛在一次同雪豹爭搶一只羚羊的搏斗中雙雙死于非命后,黃鼬活得就更悲慘了:每次進食,都要等其他狼吃得差不多了,才輪到它去撿食吃剩下的骨渣和皮囊;每次宿營,它毫無例外地睡在漏風滴雨的最差位置。狼在群體中的地位是要靠力量去爭取的,但黃鼬每次跟著狼群巡山狩獵,從不敢沖鋒陷陣向獵物猛攆猛追猛撲猛咬;當狼群旋風般地和獵物扭成一團時,它只會和未成年的狼崽一起待在圈外,噢嗚噢嗚嗥叫助威。這德行,也只能做匹賤狼了。
灰滿不相信這么個角色會有膽魄敢把它當一頓候補夜宵。
果然,黃鼬弓著脊梁,嘴縮進胸窩,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那條毫無特色的狼尾像把破掃帚一樣在雪地上來回掃動,急切地表達著友好與善意。
黃鼬不是來害它的,灰滿徹底放心了。
黃鼬跳進雪坑,站在灰滿面前,后肢直立前肢彎曲,從尾尖到后腦勺形成一條水平線,整個身體像波浪似的顛簸起伏,一張嘴,吐出一坨還沒來得及消化的肉糜。灰滿立刻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野豬肉香,它明白了,黃鼬是在喂它進食呢。狼雖然不像駱駝和牛那樣是天生有兩個以上胃囊的反芻動物,但在特殊的情況下也有反哺的功能——母狼養育狼崽其間,一旦斷奶,就是靠反芻出肉糜來哺養自己的寶貝的。
灰滿剛才同臭野豬搏斗了一番,又流了許多血,早餓壞了,既然是免費送上門來的佳肴,不吃白不吃。它一口把肉糜吞進肚去。
黃鼬淺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溫柔,又反芻出好幾坨肉糜來,灰滿不客氣地照吃不誤。
遺憾的是,這小賤狼大概剛才爭搶野豬肉時沒能吃飽,吐了幾口便再也吐不出來了。
不管怎么說,這幾口肉糜使灰滿冰冷的身體暖和了起來。
黃鼬疾風似的奔走了,大概是追趕狼群去了。灰滿弄不太懂這匹小賤狼干嗎要大老遠地踅回來喂它幾口肉糜,難道是一種欠債還情?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正值隆冬,日曲卡山麓天寒地凍,山野鋪著厚厚一層白雪,對于古戛納狼群來說,隆冬就是鬼門關。有遷徙習性的食草類動物斑羚、崖羊、馬鹿等都到溫暖的尕瑪爾草原過冬去了;冬眠的動物狗熊啦、蟒蛇啦,都躲進狼鼻子休想聞得到的地洞里不再出來了;雪雉和雪兔這類動物依托著白皚皚積雪的掩蔽,極難發現蹤跡。饑餓召來了黑色死神,像幽靈似的殘酷地籠罩在古戛納狼群上空。每年這個時候,狼群就爭食得更加厲害了。有時逮到一只小蜜狗,幾秒鐘之內就會被分食得干干凈凈,地位低下的草狼和行動遲緩的老狼經常吃不到東西。黃鼬是地位和能力雙重低下的狼,境遇也就可想而知。
在其他季節里,黃鼬還能撿食到眾狼吃剩下的骨渣皮囊,進入隆冬后,好幾次進食只勉強飽了飽鼻福——站在爭食的狼圈外聞到點血腥氣和肉香。終于有一天,黃鼬餓得頭暈眼花支持不住了,在風雪彌漫的山道上走著走著,四肢一軟,咕咚一聲癱倒在雪地里,怎么掙扎也站不起來了。每年在暴風雪肆虐的隆冬季節,都要餓死幾匹草狼老狼,這并不稀罕事,更何況是黃鼬呢?這小賤狼餓倒在雪地里非但沒狼理睬,有幾匹大公狼還居心叵測地用唇吻在其綿軟的身體上探索,那貪婪的模樣就像在嗅聞一坨快到嘴的肥肉。
黃鼬軟耷耷的脖頸垂在雪地上,無力地哀嚎著。
就在這時,灰滿在山岬的拐角望見前面不遠處的一棵老橡樹下躺著一頭被暴風雪凍死的黃牛,它興奮地狂叫起來。狼群擁向死牛,對黃鼬不再感興趣。
黃鼬僥幸地躲過了被同類吃掉的劫難。
也許這又丑又蠢的小母狼以為它灰滿是有意相救。這倒不錯,等于白撿了一筆感情債。
其實,灰滿當時并沒想到要救黃鼬,在這節骨眼上見到凍死的黃牛,純屬偶然;興奮地狂叫起來,也是在饑餓時喜遇食物的一種常態。至于后來整個狼群飽啖了一頓冰凍牛肉后,它銜了一根吃剩的牛尾巴,送到奄奄一息的黃鼬面前,純粹是做了一次順水狼情。這根牛尾巴多少還有點肉,吃不了扔掉怪可惜的。
一根牛尾巴使得差不多餓暈的黃鼬重新有力氣站了起來。
從此,灰滿覺得黃鼬對它的態度很有點古怪,黏黏糊糊的總愛在它身邊轉悠,好幾次它跟黑珍珠玩耍,正在興頭上,黃鼬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發出一聲又一聲凄厲的嗥叫,這真令灰滿敗興。
后來,這不知趣的小賤狼越來越惹它心煩了。就是前兩天吧,它在剛解凍的小溪邊用細長的舌頭卷食清凌凌的溪水時,小賤狼又來了,厚臉厚皮地跳到它站立的那塊巖石上想同它共飲。假如跳上來的是黑珍珠,它灰滿會歡天喜地地把位置讓出來的,這溪水會變得像摻進了蜂蜜般甜,但跳上來的是黃鼬,這溪水就像摻進了馬尿般酸臭了。它忍無可忍,朝剛剛落到巖石上還立足未穩的黃鼬猛力頂撞,黃鼬猝不及防,跌進冰涼的溪流里,嗥叫著漂出好幾十米遠才掙扎著爬上岸來,水淋淋像只落湯雞,凍得渾身哆嗦,打了兩天噴嚏。
這是咎由自取,灰滿連表示歉意的眼光都懶得施舍給黃鼬。
這以后,黃鼬算是有了點自知之明,不再涎著臉往它身邊鉆了,而是離得遠遠地瞅著它。
沒想到,當它傷殘落難時,黃鼬卻會從遠遁的狼群中踅回山洼來反哺給它肉糜。
假如此時從狼群跑回來看它的是黑珍珠,灰滿會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遺憾的是,來者是眾狼不屑一顧的黃鼬,意義顯然就打了對折。
五
灰滿又吃了一驚,因為半夜黃鼬又回來了。
皓月當空,灰滿看見,黃鼬銜著一蓬野馬追的根。這是一種狼經常使用的治療跌打損傷的草藥。野馬追的根有一股潮濕的土腥味,顯然是剛剛從山洼挖來的。不是狼就很難體會在早春寒冷季節挖野馬追根的難度與艱辛。這玩意兒長在茂密的灌木叢,四周繞滿荊棘藤蘿,還有劃破皮膚后就會使狼皮潰爛的毒刺,既不易尋找,更不易接近。要是在夏秋兩季,只要尋找到并接近了,采擷倒方便,只消把開著粉紅色小花的枝條咬斷就行。但早春野馬追還沒抽枝發芽,只有根可以利用。正在融雪的山土冷得徹骨,爪扒牙啃,會累脫一層皮,會冷酥幾顆牙。瞧黃鼬,狼毛凌亂不堪,身上沾滿枯枝敗葉,一只耳朵讓毒刺劃破了,唇吻也被磨爛了,還滴著血。
黃鼬千辛萬苦找來野馬追,顯然是要給它灰滿療傷。這傷治不治其實都沒什么意思,灰滿想,可黃鼬一片好心,自己若一味拒絕,實在有點不近狼情了。唉,治就治吧,不管怎么說,生命都是寶貴的。
黃鼬認真地咀嚼著野馬追,綠色的汁液順著嘴角滴淌下來,嚼一口,就用舌頭把漿狀藥泥敷在它的斷腿上,再繼續嚼。灰滿嘗過這嚼藥的滋味。它右前爪被獵人的鉛彈打斷后,就曾為自己嚼過野馬追,滿嘴苦澀,惡心得直想嘔吐,比死還難受。狼的味覺器官都是相同的,黃鼬不可能把苦澀嚼出一片香甜來。果然,黃鼬嚼了幾口后,四肢平趴在地上,難受得腹部一陣陣搐動,嘔出一大攤酸水來。但嘔吐完后,黃鼬又接著嚼藥,直到藥泥把它的傷口全敷嚴實了為止。
夜深了,灰滿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太陽已躍上樹梢。黃鼬還沒走,依偎在它身旁,與它共同抵御雪地的寒冷。
看樣子,黃鼬是決心要陪伴在它身邊了,灰滿想,它此刻拖著傷腿行走不便,孤立無援,離群索居,寂寞難忍,有一匹小母狼在身邊照顧,倒也不錯。
六
灰滿身體健壯,才敷了兩次藥,傷口就止血結痂,那截像被折斷了蘆葦穗似的廢腳爪也脫落了。黃鼬在山洼附近找到一個樹洞。那是一棵遭了雷擊的老榆樹,已燒成黑色焦炭的枝椏刺向藍天,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樹洞一半埋在根部一半高出地面,十分隱蔽。黃鼬叼著灰滿的頸皮在前面拖拽,費了好大勁兒才雙雙爬進洞去。它們總算有了個遮風擋雨的窩。
每天清晨,黃鼬便踏著熹微晨光外出覓食。黃鼬的狩獵技巧也實在太差勁了,常常是在森林里奔波忙碌了一天,才帶回來兩只山老鼠。在狼的食譜里,山老鼠排列末等,就好比人類的五谷中地瓜的價值。不是餓得慌了,即使山老鼠跳進狼嘴,也不耐煩去品嘗的。
已經到了桃花流水鱖魚肥的春天,日曲卡山麓熱鬧非凡,冬眠在地下的動物被驚蟄雷聲驚醒了,南遷的鹿群羊群和候鳥們開始陸陸續續返回老家,嫩綠的草地上隨處可見新鮮的鹿糞,聞到濃重的羊膻味。日曲卡山麓變成品種繁多貨源豐盈的肉食倉庫,對于狼來說,這是一年里頭最好的黃金季節。
春天是沒有饑餓的,狼在嚴酷的冬季被熬瘦了的身體全指望在桃紅柳綠的春天里進補。可是,灰滿幾乎頓頓都吃這倒胃口的山老鼠。有時偶然運氣好,黃鼬撿回一塊被冰雪整整凍了一個冬天的陳年腐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一個月下來,灰滿瘦了整整一圈,肩胛和肋骨都支棱出來,看上去就像一張狼皮裹著一堆狼骨。濃密的狼毛大把大把脫落,色澤也由烏紫褪成淡灰,不再像蓄滿雷霆蓄滿雨雪蓄滿冰雹的烏云,倒像一柱輕飄飄的炊煙。
傷口倒是徹底痊愈了,斷碴觸碰到地面,也漸漸不覺得疼痛。它能站起來了,站起來卻比不站起來更尷尬:右邊的兩條腿比左邊的兩條腿短了兩寸,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右邊歪斜,不雅觀就不說了,一邁步就搖搖欲墜,走不到三步就跌倒在地。這四只長短不齊的狼腿,要是走在陡峭的山坡上,利用地勢的落差與斜面,右邊這兩條腿倒正好與左邊這兩條腿一樣整齊,走起來也不會趔趄,可它沒法讓世界所有的路都變成右斜坡的。狼就是再進化一千年也不可能為自己制造假肢。它只有將四只膝蓋跪在地上,身體才平衡,才不會跌倒。但這樣一來,肚皮很難做到不摩擦地面,走起路來比烏龜爬還慢。
那天,黃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覓食去了,灰滿在樹洞里憋得難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鮮空氣。樹洞旁有一小片野蕁麻,泡在嫩黃的蕁麻叢里曬曬春天的太陽,既隱秘又愜意。就在這時,一頭母崖羊領著一只小羊羔從老榆樹背后轉出來,跑到離蕁麻二三十步遠的草地里。這是一片碧綠鮮嫩被羊視為珍饈佳肴的馬鹿草。野蕁麻擋住了母崖羊的視線,背著風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滿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滿處在下風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鉆進它的鼻孔,饞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只要它三只爪子是完好無損的,憑著現在這個有利地形,這只長著一身淺棕色絨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臍線還沒脫掉的小羊羔子絕對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只要突然從蕁麻中猛躍上去,朝母崖羊狂嚎一聲,趁母崖羊驚駭愣神的當口,來個聲東擊西,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收拾掉羊羔。
羊羔的頭頂沒有讓狼頭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一咬即化。等母崖羊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里了,說不定還可以來個順手牽羊,把母崖羊也撲倒了。可現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綁起來,它灰滿是連根羊毛也撈不著的。
羊羔大概吃飽了,黏在母崖羊身上,細柔的脖頸在母崖羊背上廝磨,又磨出許多容易讓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得鼻饞嘴饞眼饞心饞,卻無法捉來解饞,對灰滿這樣心高氣傲的大公狼來說,這真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一種天底下最嚴厲的酷刑。
既然自己沒能耐咬斷羊羔的脖子,干脆把它們嚇唬走算啦,灰滿想,眼不見心不煩嘛。它歪歪地站起來,一顛一顛地走出野蕁麻叢,地朝那對羊母子嗥叫一聲,同時也噴出去一股野狼血腥的氣流。
對于哺乳類動物來說,聲音是一種形象,氣味也是一種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