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初倚在窗口,看院內各色花草緊緊依偎,微風一過,根莖相纏,晃晃悠悠地一齊顫抖。
耳邊回響起澹臺燼臨走前的話,欲去欲留均隨你,只是希望上官姑娘能想想清楚……
沉沉的腳步聲在身后揚起,她轉過身子,看見澹臺樺大步走過來,長手一伸,便把她拉入懷中。
上官初掙扎著,“還是白天呢,將軍怎么……”
澹臺樺抬手握住她的下巴,臉上面無表情,“大哥來找你說了什么?”
上官初看著他漆黑的眸子,心里知道他定是聽底下人說了,于是也不瞞他,輕聲道:“澹臺大人拿了御史臺彈劾將軍的彈章給我看?!?
澹臺樺手上微微用力,“我問的是他說了什么?”
上官初輕輕一笑,道:“澹臺大人什么也沒有說。”
澹臺樺眸子愈加深邃,盯著她道:“外面地上擺著的那幾箱衣物是什么意思?若大哥果真什么都沒說,你怎么會突然要回影月樓?”
上官初小手摸上澹臺樺的,看著他的眼睛,道:“澹臺大人真的沒有要求我做什么。”
她說的是真的。在說完那最后一句話后,澹臺燼只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便叫人抬了箱子,和他一道離了將軍府。
澹臺樺的手慢慢松開她的下巴,口中嘆道:“為什么要回影月樓?”
上官初笑笑,道:“其實就算不領兵,以將軍之才,在樞府也能成就一番事業。”
澹臺樺眉頭擰起,“你什么意思?”
上官初垂下眼簾,“皇上賜婚,多少人羨慕還來不及呢……”還沒說完,就覺腕上一痛,她低眼看去,手腕被他攥得死死的。
澹臺樺冷聲道:“我的婚事,還輪不到上官姑娘來操心?!?
上官初任他攥著,點點頭,道:“將軍說的是?!?
額頭上重重落下一個吻,他的唇貼著她的肌膚,輕嘆道:“你又在和我別扭什么。”
她唇角微微一翹,突然問道:“為什么喜歡我?”
澹臺樺攬著她腰的胳膊一緊,身子僵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說。
上官初笑笑,又道:“或者,將軍其實根本不喜歡我?”
澹臺樺驟然放手,看著她的笑臉,咬牙切齒道:“若是不喜歡你,我為什么還要你留在府里?”
上官初垂下頭,揉了揉被他攥得略微紅腫的手腕,又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澹臺樺皺眉,“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大哥讓你看的那些東西,你不要當回事兒?!?
上官初看著他,眸子輕晃,她的手縮了一下,又笑道:“這將軍府里,我住得很難受,也很想念影月樓的姐妹們?!?
澹臺樺睫毛落下,“說謊。”
上官初在他臉上的手顫了下,“其實回了影月樓后,將軍若想見我,去影月樓就可以?!?
他按住她的手,眸子瞇起來,“別的男人也可以?!?
上官初低下頭,不看他的眼睛,輕聲道:“賤籍未脫,我本就還是影月樓的人。將軍又能怎樣呢?”
澹臺樺道:“脫籍的事情,縱使老爺子干涉,我也會想辦法的。”
上官初抬眼,見他神情嚴肅,不禁咬了咬唇,又道:“夏國公主對將軍一片深情……”
澹臺樺抓住她的手,打斷道:“那你呢?”又將她拉得近些,“你喜歡我么?”
上官初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我不知道?!?
澹臺樺臉色一黯,“不知道?”
上官初動了動手,想從他掌中抽出,誰知他越攥越緊。她抬眼對上他的目光,努力扯出一抹笑,道:“遇見將軍之前,不曾登臺,沒有別的男人可以比較,所以不知道,對將軍的感覺,算不算是喜歡……”
澹臺樺大掌慢慢松開,她沒有防備,指尖輕蹭他的面頰,手順著掉了下來。
他轉過身子,往旁邊移了一步,垂在袍子兩側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上官初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到他語氣平穩道:“若執意要走,我也不留你?!?
雖是背對著他,但她仍翹起紅唇,微微對他笑道:“好。”
這一個字才說出口,眼眶瞬間就濕了。
她抬手摸上胸口,輕輕揉了揉。明明是自己想好了的結果,但,為什么親耳聽見他的話,心里會這么痛?都說,影月樓的上官姑娘從將軍府回來后,變了個人兒。每月有三天,都會登臺,但只撫琴一曲,價高者有幸得以見之。
剩下的時日里,偶爾也會應了朝庭勛貴來影月樓下的帖子,去那些個官員府上侍宴。
誰也不知上官初的性情為何突然間大變,誰也不知她在懷化大將軍府里的那幾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有人說,大將軍澹臺樺不敢違抗圣意,只得將上官初逐出將軍府。但隨后就傳出消息,公主央請太后下懿旨,收回賜婚?;噬现列?,只得謙尊。
有人說,既沒有了賜婚之事,大將軍澹臺樺該會無所顧忌地將上官初納入府上。可連著整整一個月,都沒有人聽說澹臺樺再去影月樓。
有人說,其實是澹臺樺覺得膩了,男人么,不都是一個樣。何況上官初就算再美貌再多才,也不過是戶部教坊的一個歌妓罷了,澹臺政怎會允許這樣的女子在澹臺府上占有一席之地。
帝京里人人都在議論,眾說紛紜,但誰也不能從影月樓里打探出一點點真實內幕。影月樓的上官初聲名愈顯,沒有見過她的男人們,做夢都想見見這個天朝現下最紅的歌妓。
當茶樓酒肆中的人們全都異常興奮地拿上官初做為聊資時,帝京里接連發生的兩件大事,將人們的注意力從上官初身上慢慢轉移開了。
其一,皇上用宋文逸之策,從朝中選派文臣赴國中諸路任知州,徹底削了各路節度使的權,使節度使一職從此成了虛銜;又依宋文逸所議,斥巨資修崇文館,并要其“輪奐壯麗,甲于內廷”。這明顯的寵信,使宋文逸一夜之間成了天朝新貴,連諸多老臣也紛紛向其示好,又有不少朝臣在私下暗暗打算,希望能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前程無量的年輕人。
其二,北國派其南苑大王之子端木寒出使元盛,已抵帝京數日?;噬舷轮?,于三日后在禁中設宴款待北國使臣。
帝京里的人們都在茶余飯后都會悄聲互詢——怎么這許多大事兒,偏偏都湊到一起來了呢?
影月樓門口停下一輛華貴的四輪馬車,門口小廝見了,慌忙上前撩簾,口中道:“上官姑娘今日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蓉姨又在擔心了?!?
上官初緩緩提裙下來,邊往影月樓內走,邊道:“在喬大人府上遇著了幾位有趣的妹妹,多聊了會兒,所以回來晚了?!闭f著,低頭輕輕一笑。
小廝呆了呆,又連忙道:“上官姑娘,今日宋大人又來了,此時還沒走,在里面等著呢。”
上官初腳下略微一停,又笑道:“他這個月來得都不是時候,還好今日沒有又錯過去?!迸ゎ^問小廝道:“人在哪兒?”
小廝臉上浮起略微尷尬的神色,低聲道:“宋大人此時在牡丹廳,樓里眾姑娘都在圍著勸酒呢……”
上官初稍愣,旋即又笑了,道:“宋大人不僅在皇上那兒得寵,就連在影月樓,也這么受青睞……”
小廝也跟在她身后笑,“難得宋大人既年輕又多才,他筆下那些詩詞叫各位姑娘們看見了,都喜愛得不得了,直嚷嚷著要宋大人給她們提詞。宋大人容貌又生得英俊,哪個姑娘見了會不喜歡呢。上官姑娘,我看宋大人對你……”
上官初收了笑容,回頭瞥了小廝一眼,小廝瞧了連連道:“小的多嘴了,上官姑娘別見怪。”
上官初也不多說,徑直進了影月樓,朝牡丹廳走去。
一進牡丹廳,就聽有姑娘笑著叫道:“這可不行,宋大人也得給我贈一句,不然今晚不能走!”
別的姑娘聽了這話,都掩嘴而笑。
這一屋子人鬧哄哄的,竟沒有一個人看見站在門口的上官初。
上官初看著他們,唇早已揚了起來,慢慢走近宋文逸,笑道:“宋大人,也給我提首詞,如何?”
姑娘們回頭,見是上官初,都不再叫嚷,慢慢安靜下來。
有姑娘向上官初笑道:“初姐姐可算回來了,宋大人都等了你一晚上了?!?
不等上官初說話,又有姑娘打趣道:“多虧初姐姐回來得晚,才讓我們得了這么一個空,請宋大人賞了幾句詞呢。”
一聽這話,大家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上官初移開目光,看著姑娘們,笑道:“瞧瞧你們,都把宋大人給灌醉了。”
宋文逸眉峰一挑,一雙細長的眸子微微一瞇,看則上官初,咧嘴笑道:“是醉了,可不是被酒灌醉的。”
上官初對上宋文逸柔如飄羽的目光,淺笑道:“宋大人醉成這樣,明日還怎么上早朝呢。”轉過身子,對還看著他二人笑的眾姑娘道:“我送宋大人出去,你們也早點歇了吧。”
宋文逸薄唇抿起,也不爭辯他其實并沒有醉,跟著上官初,走出了牡丹廳。
到了外面的院子里,上官初突然腳下一停,回身望著宋文逸,笑道:“眾星捧月的感覺,宋大人覺得如何?”
宋文逸站定了,一張臉在清澈的月光下更顯俊逸。他看著上官初,慢慢開口道:“叫我文逸?!?
上官初垂下頭,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銀魚袋上,道:“宋大人幾次三番特意來找我,有什么事?”
宋文逸微微一笑,道:“上官姑娘是不是怕我付不起點花茶?”
上官初笑著往院中的石凳走去,口中道:“怎敢。宋大人甫一入仕,皇上便賞了城南的宅子外加錢二十萬貫,就是十個影月樓,宋大人也能買下來了?!?
她倚著石凳坐下,宋文逸也跟著過來,略一遲疑,坐在她身旁,中間隔了一臂的距離。
夜里的涼風貼著發梢吹過,先前的酒意全無,宋文逸轉頭看著上官初的側臉,道:“想當面對上官姑娘道謝。那些筆硯,我很喜歡?!?
上官初扭過頭,臉上略帶疑色,“什么筆?”
宋文逸微笑道:“姑娘可還記得舊年臘八時節,在西街的書畫攤?上官姑娘遣人送來給我的那支毛筆,難道上官姑娘自己倒忘了?”
上官初愣一下神,“宋大人就是那書生?”
去年臘八節和影月樓的姐妹到西街采買一些過年的物品。剛好遇到路上被流氓砸攤的落魄書生。一時不忍,把剛采買的墨紙筆硯贈與該名書生。
上官初紅唇揚起,“宋大人就為了一支毛筆,特意來影月樓這許多次?當真是辛苦了?!?
宋文逸擱在腿上的手握了起來,左手搭在右手上,側過頭,看著上官初,又將右手抽出來,搭在左手上,微微吁了一口氣,道:“是想來見你。之前一介布衣,連影月樓的門都進不了。現在,”他對她笑笑,“剛才上官姑娘也看見了。”
上官初點點頭,道:“影月樓這樣的地方,向來是只認權和錢的?!?
宋文逸緊跟道:“上官姑娘也是如此?”
上官初垂了眼,看裙裾在風里微微擺動,輕聲道:“我也是一個俗人。不然,宋大人以為我為何這么晚才回來?”她站起來,對宋文逸笑道:“再說下去,宋大人明早真是要沒法兒上朝了?!?
宋文逸抬眼望著她的臉,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袖子。上官初一驚,手下意識地一縮,抽了回去,口中喃喃道:“宋大人……”
宋文逸笑著站起身,道:“若上官姑娘也只認權和錢,就不會避開我的手?!彼浇巧蠐P,卻遮蓋不了眸子里漾起的失落。
上官初急急轉身,提了裙向前走,口中道:“我送宋大人出去。”
宋文逸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忽然問道:“你很喜歡他,對不對?”
這一句話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上官初腳下一跘,向前踉蹌了幾步,險險地站穩后,猛地轉身,看著宋文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宋文逸幾步上前,貼近她,低下頭,細長的眸子看進她眼里,緩緩道:“如果我是他,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放你走?!?
上官初輕喘一口,錯開他的目光,低聲道:“宋大人你……”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真的喝醉了。”費勁地擠出一絲笑容,道:“宋大人今天晚上胡言亂語夠多了。我去前面叫人來送大人出去。”
宋文逸直起身子,看著她慌慌張張地提裙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