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澹臺燁呈上去的那份“兵制改良諸事札子”,皇上因存贊許之意,知道中書省以澹臺政為首的幾位宰臣均持異議,就特付一向與中書不和的樞密院商議。誰知澹臺燁這札子到了樞府那里,卻被樞密使蘇陽以諸多借口一拖再拖,遲遲不能得踐。
對此事澹臺燁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因知蘇陽與晉王頗有私交,而澹臺政本就不同意兵改一事,所以只得自己悶在心里。此時聽了宋文逸這么一句,他心里那股氣便一下子涌上喉頭。
宋文逸見澹臺燁眼露冷色地盯著他,倒也不懼,自顧自地站了起來,順手撫平袍間褶皺,口中道:“在下過去和蘇公子打個招呼,將軍要一同來么?”
澹臺燁看著宋文逸,放在膝上的手攥了攥,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在這里等宋大人。”
這話顯是出乎宋文逸意料,他微微一怔,又馬上笑道:“也好。”
雖然知道自己這樣略有唐突之意,但宋文逸還是讓跑堂的替他稟了一聲,隨后慢慢走了進去。
里面的人早已起身相迎,宋文逸抬手揖了一揖,笑道:“聽聞蘇公子在此,宋某特來拜會。”
眼前的年輕男子正是蘇陽,他雖不及宋文逸俊朗,但也頗有氣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短粗的眉毛遮掩了臉上那分未褪的青澀。
蘇陽對宋文逸咧嘴笑道:“宋大人客氣了。”說著側(cè)過身子,示意請宋文逸過去坐。
宋文逸勾起唇角,目光移向蘇陽身旁的位子。
上官初正抿唇望著他,頭稍低了低,耳朵上吊著的兩片銀葉便晃晃悠悠地前后擺動,上面映出的亮光讓宋文逸的眼睛微微一瞇。
待宋文逸坐定,蘇陽親自替他斟了酒,笑道:“能在此碰見宋大人,也真是巧了。”
宋文逸卻不碰那酒杯,看著蘇陽道:“蘇公子好雅興。”說完,又看了看上官初。
他這話中嘲諷意味甚濃,誰料蘇陽卻毫不介懷,大大方方地笑道:“難得上官初肯給蘇某這個面子。倒是宋大人興致高,一個人來酒樓?”
宋文逸接過酒杯,放在桌上,看著上官初,慢慢道:“是和澹臺將軍一道來的。”
蘇陽聽了宋文逸這話,下意識地望了上官初一眼,又連忙收回視線,笑道:“澹臺將軍怎么沒有和宋大人一道過來?莫非是瞧不起蘇某?”
宋文逸也笑,看著蘇陽道:“哪里的話。”他抬手指指隔著兩間雅間兒的屏風(fēng),“說是肚子餓,在那邊吃著呢。”
上官初心里一陣悸動,不由側(cè)過頭,看向那扇屏風(fēng)。
澹臺燁他,就在另一邊……
她動動放在腿上的手指頭,想起那雙黑亮黑亮的眸子,覺得喉頭發(fā)緊。
手里糾扯著裙上的薄紗,她抬起頭,硬是擠出些笑容來,對宋文逸道:“宋大人近來可好?”
宋文逸細長的眸子亮了亮,笑道:“很好。”
她拽著薄紗的手更加用力,低了頭道:“那就好。”
心里想著,澹臺燁他,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當(dāng)初是她離了將軍府,而他卻再也沒有來找過她。
整整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了。又或許,將來再也見不到了。
心里不是不難過的。多少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她躺在影月樓軟軟的床褥上,心里瘋狂地思念他結(jié)實溫暖的胸膛。想到他對她寵溺的笑容、他緊鎖的眉頭、他下巴上扎人的胡茬……她的心就像被萬只小蟲噬咬一般,痛得指尖都發(fā)顫,睜著眼睛到天亮。
他不來見她,她亦不能去找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又怎能有什么奢望。
本以為只要忍著、忍著,這折磨人的感覺便能慢慢淡了去。可此時知道他離她這么近,她胸腔里瞬間似有東西碎裂,片片劃過她的心,一絲絲的痛。
雖是這么近,可她卻仍是不能過去看他一眼……
對著宋文逸與蘇陽,她臉上做出笑著的樣子,睛底是潮濕一片。
宋文逸看著上官初的臉,眉頭不禁擰起,突然抿了抿唇,起身對蘇陽道:“難得見一次蘇公子,我還是去請澹臺將軍過來一道說說話罷。”
不等蘇陽有所反應(yīng),宋文逸便已走出去,幾大步跨至先前與澹臺燁坐著的雅間兒,急急地進去。
他正要開口叫人,卻愣在那里。
雅間里已不見澹臺燁。
在酒樓別了宋文逸后,上官初由蘇陽從船舫一路送回來。馬車到影月樓時,天已全黑。
上官初下了車,吸進夜里略涼的空氣,一顆心緩緩冷靜下來。
她略喘了口氣,打起精神朝影月樓門口走去。
挨著墻邊的幾步路而已,她卻走得很慢很慢,心被什么東西沉沉地壓著,叫她透不過氣來。
墻邊突然伸過一雙手,扯過她身上褙子的邊兒,將她整個兒人拽了過去。
只一瞬間,她就跌進了一個暖暖的胸膛,身子被大披風(fēng)遮住。
熟悉的氣味涌入她鼻腔,惹得她的鼻子一陣酸。
她毫不掙扎,一動不動地任人摟在懷中,眼睛一眨,便滾下兩串淚珠。
身子被人扳過去,下巴被一只大掌扣住,她抬眼便對上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
男人身后是藏青色夜幕,有點點繁星,正似他的眸子。
他將她壓在懷里,熱燙的唇貼上她的耳側(cè),一聲嘆息從口中逸出,“怎么又哭了。”
她不管不顧地將臉埋進他的胸膛,小聲抽泣著,隨后放聲大哭起來。影月樓門口的小廝聽見動靜,扭過身子探頭望向這邊,仔細瞧了瞧黑影里的人,因看不大清楚,就走近了些。才上前兩步,就看見澹臺樺的頭轉(zhuǎn)了過來看向他,小廝瞪大了眼睛,慌慌忙地退了回去。
入夜后的稹南街略顯熱鬧,向影月樓而來的車馬漸多起來。
澹臺樺低頭看了看懷里的上官初,扯緊圍著她的披風(fēng),抱著她的腰,幾大步退到墻角。
唇壓上她頭頂?shù)陌l(fā),他輕聲道:“不要哭。”大掌輕撫她的后背,像是在哄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
上官初兩條胳膊環(huán)上他的腰,手指扣進他袍上的腰帶,揚起下巴,臉上帶著未干的淚水,看著他,啞著嗓子道:“我很想你。”
澹臺樺的嘴角動了動,摟著她身子的手又收緊了些。
上官初見他不語,心揪了一下,眼眶里不爭氣地又涌上淚水,哽咽道:“將軍來做什么?若是沒事,便讓我回去。”
澹臺樺皺眉,手指摸上她眼旁的肌膚,輕輕抹去淚花,道:“跟我走。”
他松開她的身子,大掌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向不遠處的馬兒走去。
上官初身子頓了一下,手慢慢勾住他的長指,道:“不要。”
澹臺樺看著她,眉擰得越來越緊,又猛地舒展開來,臉色僵硬道:“那好。”大掌松開她的手,轉(zhuǎn)身就獨自朝前走去。
他只走了幾步,就感到袖管被人扯住。
澹臺樺回過頭,看見上官初咬著嘴唇望著他,本來繃緊了的心驀地軟了,嘆道:“上官初到底想怎樣?”
上官初不說話,小手勾住他的手指,握得緊緊的,身子越過他,拉著他朝影月樓后面走去。
澹臺樺黑眸瞇起,雖然心中不解,卻也任她拉著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