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幾件美紀的舊衣服,再加上紙尿片、全套奶瓶和熏的衣服,已把旅行袋塞得鼓鼓的。
我和康枝,還有美紀、熏四人一起吃午餐。我決定今天下午離開康枝家。
“一定要好好溝通哦,我相信絕對沒問題的。結婚之后男人就會振作起來,所以一定要早點辦妥結婚登記,知道嗎?”
康枝一心以為我們要回到熏的父親身邊,從早上就一直反復強調這點。
“不過,我很慶幸。”我正忙著洗午餐的碗盤之際,康枝站到我身旁如此說道,“希和,去年你家不是辦喪事嘛,你媽早已過世了,你又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一直擔心你,不知你撐不撐得住。之前我又讓你別再打電話來。可是,幸好你找到新對象,又有了小熏,你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快點正式結婚,多生幾個自己的小孩吧。”
康枝,根本沒有什么新對象,我已經不能生小孩了。我現在,只有熏了——要是能這么說該多好。但我只能對康枝說的每一句話點頭。康枝永遠處在善良正直的環境里,所以才能善良正直。
離開公寓時,康枝讓我留個聯絡方式,我只好懷著罪惡感,寫下剛退租的永福公寓的住址和捏造的電話號碼。
康枝與美紀一路送我們到車站,在檢票口同我們揮手告別。我也轉頭頻頻揮手,對著這個或許今生永無相見之日的朋友。
一搭上上行電車,便淚如泉涌。我再也顧不得有誰會看到,任憑淚水狂流。熏用溫暖的小手心,黏糊糊地摸我的臉頰。睜著黑白分明的渾圓大眼,定定地注視我。我忽然覺得,這孩子好像真的能看穿我的心情,她仿佛正在安慰我。
昨夜,我決定在三鷹換電車,前往那個人住的地區,走進第一個看到的派出所自首。我并非對自己的行為心生畏懼。自己做了什么,我自認還算明白,也覺得一切都會很順利。但我昨天想了一晚,還是覺得沒辦法。我能給熏什么呢?當她發燒時、嘔吐時、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時,我什么也不能給她。只要繼續跟我在一起,這孩子就永遠不會有父親和親戚。
“哎喲,笑了呀。笑了呀。寶寶好聰明啊。”身旁響起聲音,我慌忙抹去眼淚抬起頭。坐在隔壁的老婦正湊近看著熏。熏從嬰兒背帶里探出身子,把臉貼近老婦瞇瞇笑著。
“好聰明的寶寶啊。而且,怎么會笑得這么可愛呢!”老婦目不轉睛地看著熏,癡迷地說。是的,我在心中說。聰明,乖巧,總是笑容可掬。這孩子一笑就仿佛四周大放光明,對吧?于是,好像連自己也跟著心里軟乎乎的,對吧?
“眼睛跟媽媽一模一樣,好有精神呀。”
老婦用食指輕戳熏的臉頰。熏咧開嘴笑得開心,握住她的食指。
“哎喲,一點也不怕生啊。好聰明的寶寶。”她翻來覆去地說。
跟媽媽一模一樣。我在心中反芻她的話。一模一樣,跟我一模一樣。
老婦無視沉默不語的我,自顧自地逗熏說話,之后在淺草橋下車離去。我也在下一站秋葉原下車。
一個月。我改變主意了。那對大阪夫婦撫養了嬰兒一個月。一個月就好。倘若我正在做跟他們一樣的事,那我要求跟他們相同的時間,應該不算過分吧?我替笑起來宛如點亮明燈的熏脫下毛線帽,頭也沒低,就這么昂首走向山手線的站臺。
我們搭乘從東京開往博多的新干線。雖然買的是到名古屋的票,但我當然沒有目的地。新干線的車窗將東京的景色不停地留在后方。
我不會再回東京了——不是這么決定,而是有這種預感。我抱著熏定定地眺望窗外。熏也像大人似的望著窗外。我十八歲來到東京,二十六歲遇到那個人。我曾以為自己會一直在東京生活下去。然而,我已無法回頭。開始西沉的太陽隱沒在大樓彼端。橙色的街頭,林立的霓虹燈艷光四射。迪斯科舞廳、咖啡吧、美術館和時裝大樓,不停地被向后沖走。第一次約會,與朋友的小小口角,用盡力氣奮斗的自己,都被沖刷而去。與那個人共度的時光,愛過那個人的記憶,也被沖刷而去。
這樣就好,我心情平靜地想。那種東西,通通被沖刷得不見蹤影也無所謂。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我是這孩子的母親。
走出名古屋車站的檢票口,我尋找賓館的招牌。應該有柜臺沒人的自助入住賓館才對。
幾年前,我常跟那個人去賓館。雖然他想來我的住處,但我寧可去賓館。因為如果在我的住處,我怕會產生錯覺。因為我會忍不住相信,這個人會與我相擁入眠直至天明。
第一次被那個人帶去賓館之前,我壓根兒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去賓館的成年人。結果呢,現在,我不是被男人帶去,而是自己四處搜尋賓館。
走過觀光酒店林立的街道,我在后巷找到一間賓館——珊瑚礁賓館。我決定先走到入口,如果柜臺有人就掉頭離開。幸好沒人。我迅速進入,把萬元紙幣送入自動掉出房間鑰匙的機器。取出鑰匙和找的零錢,我快步走向電梯。
我在心中祈求熏千萬別哭,進了房間就把熏放在特大號雙人床上。對于放在房間中央的床,宛如水晶吊燈的照明,隱約滲出的曖昧氣氛,熏似乎都不覺得奇怪,含著大拇指啊啊出聲。房間一隅,有著玩過家家似的迷你廚房,配備了熱水壺、微波爐和咖啡機。我燒開水,洗餐具,加熱瓶裝離乳食品,坐在床上喂熏。
即便是當年對于和他去賓館毫不抗拒的我,也不會想到在不久的將來,我竟會在賓館喂嬰兒吃飯。想到這里,我笑了。笑完,我才發覺這并不怎么好笑。
我將徹底洗刷干凈的浴缸放滿熱水,和熏一起坐進去。熏一泡熱水,表情就像小大人似的。她瞇起眼,張著嘴,呼地深深嘆了口氣。這世上怎會有這般的幸福呢。
泡完澡,我本來打算思考明天過后的事,但躺在熏身旁哄著哄著,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睡到一半,我迷蒙睜眼,眼前是熏的睡臉。小小的臉蛋,微啟的雙唇,淌落的透明口水。熏熱乎乎的氣息噴到我臉上。這是何等幸福。就算跟那人熱戀之際,我也從未有過這種心境。我輕撫熏柔嫩的臉頰,安心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