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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按下關先生與潘仲信的爭端暫且不表,此時的毛貴,正在為再度赴宴做打算。

只是這回,八成會是個鴻門宴。

云龍山腳下,一座依山傍水的莊園坐落于此。

毛貴戴高冠,著錦袍,束玉帶,左掛佩環(huán),右備容臭,手執(zhí)韁繩,牽一匹神駿寶馬,儼然一副奢遮豪紳的模樣。

比起此前去蕭縣,這回的毛貴可謂是正式了不少,連須發(fā)都打理的井井有條,就是雙目依舊黯淡,其中還透露著幾分憂慮,顯然昨日依舊未得安寢。

“郎君,去蕭縣的莊客都回來了。”

身旁,老五悄聲走來,稟報道。

“安置好他們,我這便去了。”

毛貴點了點頭,扭身上馬便走,身邊也無一人追隨。

“郎……”

老五看著只剩背影的毛貴,抬了抬手,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沒說什么,嘆息一聲,自行安頓莊客去了。

一路向東,置徐州城前勒馬放穩(wěn)了步子,毛貴翻身下馬,執(zhí)著韁繩來到城門洞中。

守衛(wèi)的軍士披堅執(zhí)銳,是個生面孔,雙目還帶著血絲。此刻見他過來,瞪大了眼,似要開口喝問。

毛貴卻是個有眼力見的,見狀連忙從捎馬子中取出一個布包,遞了上去,口中只說自己是董元帥邀請,前來赴宴的。

那軍士接了布包,一捏之后,又放到鼻尖嗅了嗅,糧米的手感和味道令他眼前一亮。復聽聞董摶霄之名,不知是不是駭?shù)茫帜蛄藗€冷顫,當下也不敢再多為難,連忙讓開放行。

這軍士面生得緊,看其反應,八成是為人舉報后充軍的,不過此前聽聞,這般招來的,不都是些輔兵騎奴嗎,怎么能以城門大任交之?

走進城池,毛貴有些疑惑,但當他環(huán)顧四周之后,頓時就沒了疑惑的心情。

以往的徐州,乃漕運之樞紐,放眼望去,盡是些飛檐碧瓦,鱗次櫛比的樓閣。兩側(cè)也分布著密密麻麻的店鋪,米面糧油、酒布書店、青樓楚館、胭脂水粉等等一應俱全,一塊塊各式各樣的招牌酒旗令人目不暇接。

街道上,更是人流如織,車水馬龍,各類寶馬香車,步輦?cè)A轎熙來熙往,來自各方的商賈分地域麇集各處,運河上的漕工,船只內(nèi)的小廝也一塊聚了歇腳。

真可謂是軟紅十丈,燈火輝煌。

而如今,各類店鋪門可羅雀,商販走卒少得可憐,青樓中的鴇姐罵罵咧咧,就連那些以往忙得不可開交,與小廝吹牛打屁的漕工們也都沉默不語,悶悶不樂。

最重要的是,那些呼吸粗重,神情狂熱,身形各異,滿大街跑來跑去,叫喊著“某要檢舉”,“白蓮賊”的人沒了。

整個徐州城的街道,冷清到讓人訝異是不是進錯了城池。

這可就不太對了……

十分甚至有九分的不對!

“一日而已,還能又出什么變數(shù)不成?”

毛貴皺著眉,雖這般說,心中卻已經(jīng)暗自警惕起來。

不過,再怎么警惕,那董摶霄擺下的宴還是要赴的,正好也能看看,是不是這位元帥又整出來什么幺蛾子。

毛貴對徐州城熟悉得很,牽著馬左拐右拐,便到了請?zhí)兴浀脑O宴之地。

——金樽樓。

取自詩仙李太白所作《將進酒》與《行路難》中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和“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兩句詩。

其意在勸誡來往商賈豪客留下喝上幾杯,及時行樂,并表示自家酒樓豪奢至極,美酒珍饈應有盡有。

只是現(xiàn)在,酒樓門口那車馬輻輳,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披堅執(zhí)銳的甲士,以及一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敢進屋落座的豪紳富戶。

“這董元帥召集我等,究竟是有什么要事?”

“我家的糧食沒少給,還送了一子一侄去元帥軍中,諸位應當也差不離,這索取所求咱都沒少給,應當就是如請?zhí)f,喝頓酒,拉進拉進關系?”

一豪紳自問無甚錯漏,猜測道。

“這可說不準。”

一富戶搖頭。

“要我說啊,”一人左右看了看,見那些甲士并未關注這里,便壓低了聲音道:“虎狼從來嗜血性,這頓飯,八成也是鴻門宴,不掉塊肉,也得出點血!”

“真這樣倒好了,用錢買平安嘛。”

“是,不怕他獅子大張口,就怕他斯文儒雅,閉口不提利益二字,實際上,卻是要把你吃干抹凈!”

“可別了,咱送出去的東西可不少,這位爺要再獅子張口,那非得傷筋動骨不可。”

“誒,毛兄,這兒!”

有熟人看到了毛貴,連忙朝他招手,后者湊過去后,張口便問道:“可知城中出了什么變數(shù)?”

“別說我了,其他幾位亦是不知啊!”

那熟人搖頭,旁邊亦有富戶應聲。

“是啊。”

“一點消息都沒有。”

“咱收到請?zhí)筱枫凡话驳模捩稼s了出去,一個人想到半夜,迷迷糊糊睡著,今兒早上醒來出門一見就成這樣,你說說,多嚇人!”

“毛兄可有消息?”

“你們這住城里的對此都一無所知,別說咱這等住鄉(xiāng)下山里的了,更別說昨日還外出訪友,能有甚么消息?”

毛貴反問了一句,其余富戶一想也是,紛紛點頭,唉聲嘆氣的,眉宇之間滿是憂慮。

“董元帥到——!”

一聲唱名高呼傳來,一眾豪紳忙停下議論,扭頭看去,但見一著紫色長袍,扎袖口,左佩長刀,頭發(fā)花白的漢子走了過來。

他笑容溫和,令人如沐春風,手中輕搖著折扇,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獨自一人,身邊無親兵拱衛(wèi)。

若非那燕頷虎須,眸若鷹隼的面相太過犀利,當真叫人以為這是一位洵洵儒雅的老文士。

一眾豪紳富戶,對董摶霄大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面。如今見他這般模樣,竟有一些沒認出來,心中只猜測莫不是軍中贊畫的策士之流。直至董摶霄開口笑言,這才恍然大悟。

“諸位,既然到了,為何在此苦等啊?”

“董元帥乃設宴,主宴之人,我等既然為客,怎可在元帥未到之時僭越落座?”

一個身穿蒙人袍服,留有八字胡,看上去精神矍鑠的老者開口笑道。

毛貴認得他,這位是徐州城里的糧商,不過那都是副業(yè),人主業(yè)是在徐州城外。

干嘛呀?

賣驅(qū)口。

而且,專門賣蒙人驅(qū)口給漢人地主,和借著運河之利南北來往的豪商。

所謂驅(qū)口,原意為“被俘獲驅(qū)使之人”,即戰(zhàn)爭中被俘強逼為奴,供人驅(qū)使的人。

也可以叫俘虜,不過古代沒有優(yōu)待的傳統(tǒng),俘虜一般都是用來當炮灰填線,或者讓他們協(xié)助重騎兵上馬,也就是所謂的騎奴。

不過驅(qū)口這東西,到了元朝,便不局限于俘虜,已經(jīng)類似于奴隸,被蒙古貴族,色目官員,甚至漢人,南人地主都能買來一些驅(qū)口,讓他們種地、畜牧、制造手工。

驅(qū)口屬于賤民,不得與良民通婚,屬于其主財產(chǎn)的一部分,在蒙古汗國時,可隨意打殺。當然,元朝建立后,法律上是不讓這樣的,但沒什么用,關起門來我行我素,官府根本不會去管。

因為除了貴族,就數(shù)官府名下的驅(qū)口最多。

在大都和上都,除了牛羊馬市,還有人市,人市,買賣的便是驅(qū)口。

而徐州這個漕運樞紐,商業(yè)大都會,自然也不會少了人市。不過人市的生意也是有數(shù)的,一般人做不了,而且也做不來。

畢竟想手里一直有驅(qū)口,這又不是兩都,沒那么多貴族,只有官府才能名正言順的以此撈錢。

至于你問那么多驅(qū)口哪來的?

開玩笑,元朝自己的制度就夠他媽操蛋了,戶籍制度跟驅(qū)口制度合起來,完全就是一個坑,甭管你是四等人的哪一種,都別想好過。

蒙人多為軍戶,一旦朝廷征召,哪怕你安居山東,戰(zhàn)場在草原,你也要跟府兵一樣,“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隨后準備好武器,干糧,自費去戰(zhàn)場報道。要是沒錢,就賣了田畝,再不夠就賣了妻兒。

到了戰(zhàn)場打仗,如果僥幸活下來,仗打贏了,那靠著封賞作路費還能回家,如若足夠勇猛,賞賜夠多,還能在貴族、官府那把妻兒贖回來。

可要是仗打輸了,那沒錢歸家,就只有把自己賣為驅(qū)口這一條路。

色目人基本都是站戶,也就是在驛站的差役,負責迎來送往,要遇上站中馬匹損耗,那需要及時補全。

看上去還算不錯對吧?

但這個馬匹損耗,需要站戶自己掏錢去補!

中原地區(qū)也便罷了兩個驛站之間相隔不過二三十里,要在河西走廊,甚至更西北的地方,兩個驛站之間,七十里起步,朝廷派遣使者的頻率卻不會低到哪去。

——畢竟元朝是歷史上唯一一個皇帝明目張膽放高利貸的朝代。

朝廷一缺錢,皇帝就派人前往各處,讓回回商人代為發(fā)放高利貸,所謂上行下效,官府也開始放高利貸,甚至軍隊都放貸經(jīng)商了。

不說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宜,就只高利貸一項,朝廷要派遣使者,官府會派遣小吏,軍隊也會派遣人。

驛站本就兼做旅舍,這官府軍隊中人若是來了,還能拒之門外不成?

那他們索要酒肉,借用馬匹呢?

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驛站就會有馬匹跑死累死,挨人的罵不說,還得補上馬匹,又要備好自己都吃不起的飯食。

站戶就靠著種田那點收益,沒過多久就會破產(chǎn),被迫淪為驅(qū)口。

在如此沉重的壓迫下,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天性隨之覺醒,大量的驅(qū)口背井離鄉(xiāng),逃亡各處。

譬如南宋麾下便有好幾支由蒙人和色目人組成的軍隊,他們這些軍士個個都是受盡了壓迫,從權貴手底下難逃而來的驅(qū)口。

這幫人日日厲兵秣馬,磨刀霍霍,恨不得早日北伐元廷,直搗黃龍。

張弘范,也就是那個在崖山之戰(zhàn)后刻碑“鎮(zhèn)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于此”的漢人世侯。根據(jù)《淮陽獻武王廟堂之碑》記載,其在南征揚州時,便有一色目宋將,揮刀縱馬,直奔張弘范而去。

——“其驍將本回紇人,鎧仗甚異,躍馬出眾,奮大刀直前趣王,王還轡反迎刺之。”

蒙人色目人都這樣了,更別說漢人南人,有鹽戶、礦戶、樂戶、淘金戶等足足八十余種戶籍等著他們,幾乎所有百姓都要被編入其中,子子孫孫,永世為奴。

明太祖朱元璋的爺爺朱初一便是淘金戶,顧名思義,要淘來金子交給官府,每年都有相應的標準。

但金子不是那么好淘的,不達標便只能自己想辦法。

于是朱初一只得邊種田邊淘金,淘的金子不夠,便賣了種田收來的糧食換錢去買金子。這中間一來二去,各種壓價損耗之下,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不說,還虧損不知凡幾,不過幾載便家徒四壁。

所以,大部分百姓是逃不過破產(chǎn)這一命運的。而破產(chǎn)之后,面對流民和驅(qū)口兩種選擇,經(jīng)驗豐富,歷史悠久,經(jīng)歷良多的漢人南人們,會遵循老祖宗的智慧,提桶跑路。

而色目與蒙人們,在把自己賣為驅(qū)口后,讓人壓榨幾年,甚至被賣給漢人南人地主,轉(zhuǎn)手走大船送到海外之后,便也會與前二者一般,堅定的選擇流民一途。

流浪沒甚么不好的,雖然扶老攜幼,倒斃于前,餓死的尸骸堆積成山。有賣兒賣女的,婦泣于后,子號于前的。有餓到吃觀音土,腹脹而死的。甚至還有吃尸體來充饑,吃完了癲狂大笑,或發(fā)怔愣神,坐路邊等死的。

但再怎么說,起碼不會跟昆侖奴一樣,被那些商賈送上大船,暢銷海外……

再不講落葉歸根,他們也不想死在茫茫大海,異國他鄉(xiāng)。

元廷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驅(qū)口逃離的現(xiàn)象,于是勒令禁止買賣蒙古驅(qū)口,并在泉州港等地專門設立了官吏去檢查下番出海的船只,看看上面有沒有攜帶驅(qū)口,并將這些寫到了《元典章》里。

當然,僅限蒙人,色目、漢人、南人驅(qū)口被買賣,被送往海外,人朝廷不管。

雖然如此,但也算得上是重視了,怎么說,至少蒙人驅(qū)口逃離的,也該少了吧?

恰恰相反,比之以往,提桶跑路的驅(qū)口,更多了。

尤其是蒙人,一有機會,沖的比漢人南人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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