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雁沒想到這么快,剛把那些想吃他愛犬的人痛揍一頓,還沒回到馬房,就被揪到行刑臺。
行刑臺在練兵場的東邊,專門搭了一個長十丈,寬八丈五的大臺,上面立了十根木樁,木樁上血跡斑斑,都是以往行鞭刑時留下。木樁前面排了一溜板登,也是一層厚厚的血茄,南歸雁等人就是被按在了板凳上面。
有膽小的還沒開始打便大呼小叫的慘叫,以博行刑官的憐憫,下手輕些。
一棍棍落在身上,刺痛從背后傳遍全身,南歸雁緊咬牙關,愣是不吭一聲,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在臟烏的臉蛋上淌出幾條白溝,因為忍痛憋得通紅的小臉,漸漸變得蒼白。
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被扶到牧馬監的南歸雁拒絕了同袍上藥的幫助,獨自一人趴在草料房中沉沉睡去。
巡完營回到軍帳,前去調查的明威將軍已將牧馬監的監事請了過來,隨著易云軒一同進入帳中。
監事曹寧是一名圓臉漢子,矮胖身材,驟然被喚到將軍帳中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戰戰兢兢立在下方,不敢抬頭。
先前一同巡營的那名白衣男子,坐在云麾將軍下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著曹寧微微一笑,道:“不用緊張,叫你來是想了解你那牧馬監中剛才行刑的士兵。”
“軍師是問,為了護狗打架受罰的南歸雁?”相比冷竣、嚴肅的云麾將軍,溫和低調的軍師沒有令人緊張的壓迫感,牧馬監監事暗自松了一口氣,抱拳一禮,聲音中已明顯輕松,“不知軍師想知道什么?”
“南歸雁...”易云軒輕聲念道,一雙濃眉也隨之皺起,俊美眸中隱隱帶了怒氣。
“就將你知道的都說與將軍聽。”軍師不急不惱,不緊不慢的喝著茶,那幅悠閑做派就像在茶館聽書一般。
“是。”曹寧拱手一揖。
“此士兵名叫南歸雁,漢水長陽人氏,年方二十一,家中有父母兄弟,于今年正月征于軍中。在新兵營中,無論是長途奔襲還是各式武藝訓練,他總排在最后,常常連累著同一小隊的其他隊員受罰,時間長了大家都恥于同他一隊,各伍長、拾長更無人愿意要他。
半年的新兵訓練結束,他那個營的百夫長無處安置他,再加上他身材瘦小不擅打仗,便硬生生的將他塞到我牧馬監中。
沒想到這小子到我那里后,學得甚是用心,養馬、醫馬都很快上手,倒也算是人盡其材。因著他平日里從不與人說話,總是獨來獨往,寧愿睡在草料房中也不與其他人同住,是以下官看過他的案宗,記住了些。”
曹寧從容的回答,心中些微有些慶幸,牧馬監中那么多人,獨記住這一人就剛好被將軍問詢。
“那狗是怎么回事?軍中怎么會有狗?”易云軒皺著眉問。
“稟將軍,說起那狗,還要從一匹母馬產崽說起。那時他剛到牧馬監來,養馬學得極認真,一日有匹母馬要產崽,他便日夜守在身邊,夜里母馬出現難產之照,他去請監中獸醫,待獸醫前去,小馬駒已難產致死。
從此母馬便性子暴燥,不僅不容人靠近,還咬傷其他馬匹,因其不吃不喝,獸醫也無從醫治,眼瞅著母馬越來越虛弱,命不久亦。
一日南歸雁隨他人出去放馬,回來時懷揣一只小狗,那小狗剛睜眼,通體漆黑,像是剛出生沒幾天。他將小狗捧去喪子的母馬那里,母馬竟然沒有煩燥,那黑狗就著母馬的乳汁吃了個飽。
從此以后,母馬也日漸恢復正常,南歸雁每日將小狗吃飽后,便抱于懷中,連睡覺也不松開。
這黑狗長的極快,三個月下來與這小子形影不離,他喂馬它就在馬槽邊打轉,他放馬它就跟在馬群旁奔跑,無事時他們一人一狗便滾在一起玩。這南歸雁雖說不與軍中其他人來往,卻把這狗當親人一般,甚至依著自己的姓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南瓜。
今日的打架事件,便是因南瓜而起。
那個與他對戰的百夫長叫王高成,因著身材高大,做戰勇猛,被人送外號“王大砍刀”。
南歸雁在新兵營時,他還是個拾長,剛好在他隊中,南歸雁沒少拖累整隊受罰,是以心中一直不忿。
每次遇到南歸雁帶著狗從他身邊經過,便叫囂著要把南瓜宰了吃掉,引得一眾看熱鬧的也鬧著要吃狗肉、喝湯。
每次南歸雁都忍讓退開,誰知今日沒忍住同“王大砍刀”打起來,倒是讓下官刮目相看,不僅沒吃虧還打贏了對手。
押他去受刑時,正巧下官遇到,便跟過去詢問原由,恰看到他受刑時的模樣,不哭喊不求饒,愣是咬牙一聲未吭,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白白胖胖的曹寧一口氣將自己知道的全部道出,說到末尾語氣中竟帶了幾分贊許。
一時帳內安靜下來,坐在上首的云麾將軍以手扶額似在思索,就在曹寧以為他無事再問時,上首傳來聲音,“他入軍時便叫南歸雁?”
監事一愣,思索良久,終是尷尬回道,“不,他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叫...叫...”
“沒事了,你下去吧。”看他想不起來,喝茶聽故事的軍師也不勉強,揮手讓他退下。
“昀禮,你如何看?”云麾將軍看著下首的軍師,淡漠的聲音中少了幾分寒意。
昀禮便是軍師的名字,全名蔡昀禮,乃當朝太傅蔡秉先嫡子,與易云軒一塊長大,同為皇子伴讀。
他性子溫和、沉穩,喜愛讀書,恰與易云軒性子相反,易云軒在苦練武藝之時,蔡易禮都用來讀書,當的上學富五車。
易云軒逃婚避入軍中時,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蹤,蔡昀禮和太子卻知道的清清楚楚。感佩易云軒的大膽和果斷,再加上大約男兒生下來便有的從軍夢,第二年蔡昀禮也從軍入伍,只是他太傅嫡子的名頭太響,入到軍中便被大將軍親自點撥,進步也是一日千里。
待易云軒一步步從普通士兵做到統管一營的將軍,他便也順理成章的做了他的軍師,配合默契的合作,轉眼便是三年。
“有趣,”蔡昀禮笑著倚在坐椅上,忽略掉面如黑鐵的易云軒,自顧自的道:“這枯燥的軍營中竟有這樣一個心思靈動的人,我喜歡。”
易云軒聞言向他投來不滿一眼,不再等蔡昀禮的想法,徑直說道:“他原名本不叫南歸雁,入到軍中后自己改了名字,歸雁即回家的意思,由此可知他不想入軍營,只想早日回家。”
這樣的人他在心里是看不起的,生為男兒不想著報效國家,為國出力,只想著在家安享清福,沒出息!
在一同長大的發小跟前,易云軒也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唇角一挑,眸底斜垂,一個輕蔑的表情便已掛在臉上,令這張永遠冷冰冰的俊顏上多了幾分生動。
“他明明身懷武功,卻故意隱瞞,不惜拖同袍后腿受罰,就是為了不上戰場與敵廝殺。調去做個養馬倌,不求立功只求混日子,為了保護心愛的狗,與同袍打架暴露自己武功。這樣一個又聰明又有情有義的小家伙,實在是讓人歡喜。”
蔡昀禮的想法與易大將軍剛好截然相反,充滿了對南歸雁的賞識。
“哼,這樣一個貪生怕死之輩竟能得你的青眼,本將軍真是不敢茍同。”易云軒冷哼一聲,把目光投向另一側。
“你別生氣,他之所以這樣,”蔡昀禮微笑著解釋,“是因為他是替人從軍。你看他有二十一?當然沒有,頂多十五,甚至還不足,那只能說明被他替的人年方二十一,因他不喜被人日日喊著那人名字,所以從軍后給自己換了名字。南歸雁八成非他本名,只是他想回家與親人團聚的一個愿望罷了。
這樣一個被迫從軍的人,怎么可能在戰場上浴血廝殺,為別人掙軍功?
最聰明的是今日之舉,他知道有很多人惦記他的黑狗,為了斷了這些人的念想,他必須找個強者殺雞儆猴。那個百夫長剛好做了那只雞,促他目的達成,雖然違了軍規,但從此他的狗安全了,再也沒人敢打它的主意。”
這樣聽蔡昀禮抽絲剝繭的娓娓道來,易云軒緊崩的下頜松了幾許,南歸雁這個名字雖然仍像根刺一樣讓人刺撓,但已不那么尖銳了。
“那你說怎么辦,放著這么一個武功高強的人養馬,太浪費了。”軍營中崇尚強者,尤其是武藝超群的人,更是可以以一當十,甚至當百。今日打架他能戰勝百夫長,便足以證明他的實力。
“云軒莫急,他年紀尚小,放到戰場日日見那血雨腥風也太殘忍了些,不如多學些本事,將來可有大用。”
“大用?”易云軒有些不明白,微蹙著眉頭看向旁邊高深莫測的蔡昀禮,不耐煩的催道:“行了,別裝了,有何打算直接說。”
下首的人嗤笑一聲,“你忘了牧馬監里有位連你也不能輕易動的大神?他那一身本事也該有個傳人了。”
易云軒愣了一愣,忽而猛的一拍桌案,冷竣卓然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