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蒙著薄霜，映出頸間暗紅的勒痕。指尖撫過那凹凸的皮肉時，八歲冬夜的寒意驟然在骨髓里復活
繩結硌進皮膚的刺痛，與記憶深處的舊傷共鳴著，將我的魂魄拽入層層疊疊的往昔。
臘月的風像鈍刀刮著喉嚨。嫡姐摔碎暖爐的瞬間，炭塊灼穿我手背的皮肉，“滋啦”一聲，焦糊味混著雪腥涌來
娘跌跪在雪地里，枯枝般的手指扒拉著炭渣，血珠滴在雪上凝成紅冰。她撕下里衣裹住我的手，聲音碎在風里
“婉清乖…墨菊最耐寒…”
她指向窗外枯枝
“待春來…娘給你養一盆…比嫡房的紅梅…更清貴…”
那夜她額頭滾燙抵著我，哼起游園驚夢
“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三春好處…無人見…”
指尖點我眉心的力道，像要烙進魂魄
嫡母命人抬走她時，窗欞冰雕的墨菊正融化，水痕如血蜿蜒而下——竟與此刻喉間滴落的血珠一模一樣
我跪在雪地里撿她遺落的木簪，冰碴割開手背的血溝。后來這溝壑結了繭，像道符咒，鎮著庶女卑賤的魂靈。
繩索忽而化作五年前山廟的暴雨
叛軍馬蹄踏碎佛堂寂靜時，他捂著我嘴的掌心滾燙
“別出聲。”
刀光劈開菩薩金身，他撲倒我翻滾，溫熱血珠濺上我眼瞼——是他肩胛綻開的箭傷“別怕…”
他撕開衣襟捆扎傷口
“雨歇了…背你出去…”
血腥混著迦南香浸透我衣領。
二皇子劍鋒挑開他染血衣襟時，密信在燭火下露出獠牙
“燕世子這是要做什么”
他竟低笑
“殿下若要滅口…”
目光突然刺向我
“何苦牽連林姑娘？”
血順劍槽滴在我裙上，他偏頭輕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多可笑啊，我竟把毒藥當蜜糖咽下
那夜他冒雨送我歸家，馬車里遞來藥瓶
“今日之事，姑娘務必守口。”
燭光里他眼底暗潮洶涌——原來深的是權欲，不是情。
喉間麻繩絞緊的疼，猛地變作百花宴瓷片扎進掌心的銳痛
嫡姐繡鞋碾碎墨菊花盆
“賤種也配肖想名品？”
泥水糊住視線時，月白衣袂拂開殘瓣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他俯身遞來素白海棠，指尖拂去我鬢邊污泥。滿園哄笑死寂，嫡姐帕子掩唇
“燕世子憐惜野草？”
他廣袖隔開毒視，迦南香籠住我戰栗的肩
“群芳爭艷…素華反倒…”
笑眼淬著冰
“最易結果。”
那夜我偷藏起海棠，用娘遺落的胭脂膏在花瓣背面畫了朵墨菊
燭火搖曳里，竟妄想這是娘許諾的春——卻不知他袖口金粉，是燕家密印磨的毒。
血從唇角滴落，在青磚上綻成那年燈市的棠花。跪在嫡母院中罰抄《女誡》時，雪水浸透膝蓋
忽有紙鳶落進懷里——素絹上墨菊抱海棠！
“接住！”
墻外他的聲音割裂寒風。拆開紙鳶見小字
“則為你如花美眷…捱過寒冬…”
金線拴著的凍瘡藥化進舊疤，竟比嫡姐婚宴的合巹酒更暖
可暖意是淬毒的刀。那夜他翻墻遞來染血匕首
“再有人欺你，捅這里。”
月光爬過他顴骨血痕，我握緊刀柄如握浮木。三日后，父親因“通敵”入獄的噩耗傳來
奔去尋他時，卻見二皇子自燕府角門而出，遺落的密函寫著
“林侍郎入甕，鹽道可吞。”
繩索猛勒！拽回上元夜萬千煙火。朱雀橋下他解開發帶覆住我眼
“三…二…一！”
綢帶飄落時——滿河蓮燈驟亮！每盞都畫著墨菊銜海棠！
“婉清…”
他掌心托出銀簪，簪頭墨菊垂著銀絲棠蕊
“我謀的…從來是你。”
煙花在瞳仁炸裂的瞬間，我瞥見他袖口一點未拭凈的朱砂——像父親獄中血書的顏色。當夜偷返燕府，聽見書房傳來他的冷笑
“我遲早有辦法，讓她親自在陛下和大理寺那群人面前說出他謀反的過程”
“可是，林姑娘怕是兇多……”
“重要嗎？”
煙火余燼飄落肩頭，涼如娘親墳頭雪。
咳出的血在衣襟繡出殘菊。墨菊盛開那日，他掀簾而入
“令尊冤屈，解法在此。”
指尖推來狀紙
“山廟雨夜，二皇子謀逆之言…你親耳所聞。”
燭火在他眸中跳動如鬼魅。
我撫過銀簪上冰涼的棠蕊
“那夜佛龕下…”
抬眼迎向他
“我只聽見你說‘鹽道交割后，林氏當誅’。”
他笑意驟然凍結
“婉清慎言！此為救父唯一生路！”
“生路？”
指尖劃過狀紙上“二皇子謀反”的朱字
“用我爹的清白，換你燕家黃袍加身的梯？”
將狀紙擲向炭盆
“我情愿陪爹跪刑場，也不做你謊言的幫兇！”
他眼底溫潤寸寸剝落，露出寒鐵底色
“秋海棠結果時…最甜。”
鶴頂紅灌入喉管的灼痛炸開時，我看見他袖中銀針冷光一閃——原來不肯屈服的傲骨，才是催命的毒引。
魂魄消散前，十四歲胭脂的甜腥漫來。嫡姐打翻的胭脂匣濺了滿堂殘紅，我撿起半塊膏體，當夜在她素紗屏風畫滿墨菊
藤條抽裂額角時，我仰頭笑喊
“手滑了！”
血流進嘴角的滋味，是庶女第一次咬破枷鎖的蜜
娘啊，您看這西庫梁上未刻完的“皇”字，像不像當年屏風墨菊的殘瓣？若早知“情不知所起”的下句是“真言必遭誅”，我仍會在書房撕碎那紙謊言！喉骨碎裂的聲響，竟比嫡姐藤條抽打更清脆——至少這痛，是為護住爹娘給我的傲骨！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哼著游園驚夢飄向窗欞。杜麗娘為虛妄春夢死三年能還魂，我死這一場才懂
白海棠從來不是救贖，是吊喪人衣襟別的花。若有來世…我仍要養那盆墨菊，任霜雪壓枝，死也要開得比紅梅烈三分。
真是的
恍惚間，又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