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山自李長安那里得到暗紋碎布，已然是此行最大收獲，卻仍舊返回藥王廟，裝模作樣探查一番。

最后唉聲嘆氣，裝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架勢(shì)，若不是李長安知曉其中細(xì)節(jié)，怕也是被騙過去。

當(dāng)周云山“查探無果”走出藥王廟時(shí)，李長安余光明顯注意到，那兩名鄭海手下的衙役，嘴角似隱有笑意。

李長安看在眼里，只當(dāng)無事發(fā)生。

陸小乙跟隨周云山許久，早已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蟲，哪看不出兩人有鬼。

不過自然不會(huì)表現(xiàn)出任何異樣，全程配合演戲，那叫一個(gè)專業(yè)。

周云山探查完現(xiàn)場，又交由趕來的仵作檢驗(yàn)一番，眾人這才將兩具尸首抬回府衙。

這件事后續(xù)暫時(shí)就與李長安無關(guān)。

按周云山的交代，下午李長安便由陸小乙和另外一位衙役帶領(lǐng)，在這臨江城好好轉(zhuǎn)上幾圈，認(rèn)認(rèn)路，莫要到時(shí)緝拿兇人時(shí)到處亂竄。

李長安自覺無需如此，但又何嘗不知這是周云山給自己的優(yōu)待。

除開陸小乙，另一人也是周云山親信。

昨夜奉命與其他三名衙役蹲守城東，無事發(fā)生，適才折返趕回府衙報(bào)道。

此人身形健壯挺拔，倒與周云山有幾分相似，就是不如他彪悍，眉眼間多了些秀氣。

名叫江濤。

三人行至府衙門口，陸小乙如釋重負(fù)，忽地湊近李長安，賊眉鼠眼道：“長安兄弟，此前在那藥王廟，你和周頭嘀咕啥呢，能否給我也說說？”

李長安頗有些為難。

思索片刻，還是覺得不好由自己開口：“你去問周大哥，他若是同意，我自然知無不言。”

陸小乙黑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笑道：“嘿嘿，長安兄弟莫要往心里去，方才是我讓你為難了，等下請(qǐng)你喝酒，就當(dāng)賠個(gè)不是！

咱們這案子查了大半個(gè)月還摸不出頭緒，依我看吶，那些花街柳巷里三教九流扎堆，最是消息靈通。

比如‘聽雪樓’王媽媽最愛聽各府閑話，咱順道去喝杯暖酒探探口風(fēng)，萬一撞上線索了呢？”

李長安稍一琢磨，算是聽明白了。

這陸小乙分明是借坡下驢，想去勾欄聽曲，還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倒有些小聰明。

也難怪此前在那藥王廟，周云山說這陸小乙，喜歡盯著人勾欄姑娘的羅裙褶子。

陸小乙話音方落，一旁的江濤袖袋一甩，竟從中滑出把折扇“嘩”地展開。

“聽聞‘聽雪樓’茶水錢漲了三成，原因是最近換了個(gè)頭牌。

新來的‘絳雪花魁’不但精于詩詞，更是通曉音律，一首《廣陵散》不知迷醉多少人。

咱也去瞅瞅，運(yùn)氣好說不得能見識(shí)一二！”

李長安默然。

一時(shí)間竟也不知說什么好。

周云山粗狂豪邁，為何手底下卻能帶出這么兩位喜歡鉆勾欄的臥龍鳳雛。

在他看來，若是去那些風(fēng)月場所喝花酒，倒不如找個(gè)地方坐下來吐納修行。

見李長安欲言又止，江濤繼續(xù)說道：“長安兄不要誤會(huì)，咱們只是去打探消息，若是沒有收獲，自然還是要做正事，不會(huì)耽擱太久。

至于茶水錢，權(quán)當(dāng)是我二人請(qǐng)的。”

李長安自覺若是再推辭，怕是要駁了人面子，此后在周云山收下做事，眾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只得點(diǎn)頭。

“嘿這就對(duì)了！”

陸小乙儼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三人旋即踏上半圓拱橋，朝著聽雪樓所在的東街行去。

上午去了趟衙門熟悉事務(wù)，又隨同周云山前往藥王廟探查命案，此時(shí)已是臨近正午。

街上人流如織，很是繁華。

三人趟過兩條街，又經(jīng)由幾個(gè)岔口，鑲著“聽雪樓”三個(gè)鎏金大字的匾額便映入眼簾。

朱漆門樓墜著琉璃風(fēng)燈，搖曳生輝。

門廊龜奴捧著白玉銀盤，接住擲來的碎銀便高唱一聲“貴客添香”。

李長安跨過門檻時(shí)，竟還瞧見門前梁柱掛著一副楹聯(lián)——墨染千秋客，往來皆玉骨。

再往里走，中庭蓮臺(tái)九重青紗隨風(fēng)輕晃，七八個(gè)戴吞云髻的清倌人在臺(tái)間翩躚起舞，絳帶翻飛，風(fēng)姿綽約，美妙絕倫。

倒真像群仙娥在云霧里跳凌波步。

“哎喲三位差爺里邊請(qǐng)——”

穿著綢緞褂子的跑堂見到三人，麻溜兒地湊過來，便要引著他們往二樓走。

江濤卻擺了擺手，直接在一樓角落找了個(gè)空位落座，摸出半角碎銀按在卓沿。

“聽說貴樓新來的絳雪花魁譜兒大得很，連咱衙門的鄭師爺前日來都吃了閉門羹？”

跑堂擦桌布往肩頭一甩，陪著笑哈腰：“這位爺您有所不知，絳雪姑娘見客講究眼緣。

自打絳雪姑娘住進(jìn)聽雪樓，別說尋常的少爺公子，便是城主府上月設(shè)宴相請(qǐng)，姑娘讓丫鬟遞出張灑金箋，寫著‘大雪封山，不宜見客’，可現(xiàn)在分明是深秋啊！”

說著他壓低嗓音，指指頭頂二樓雕花窗：“這會(huì)兒正拿繡繃子逗鸚鵡玩呢，方才琴弦響那兩聲就是她定的規(guī)矩——哪位爺能接上她拋的詩牌子，才準(zhǔn)掀簾子說半柱香的話。”

李長安聽得挑眉。

只覺得這絳雪花魁架子不是一般大，竟連臨江城城主府的面子都不給。

周慕白說過，那位城主乃是臨江城五位玄元境強(qiáng)者之一，地位超然。

如此分量的人物都不放在眼里，那這位絳雪花魁想來也是有些底氣。

待到跑堂離去，江濤捏著茶盞轉(zhuǎn)了三圈，嘆氣笑道：“今兒這銀子算是白糟蹋了，不過嘛......越是逮不著的山雞越肥，越是見不到的姑娘越奇。

長安兄你獵戶出身該懂，那雪地里死活不露頭的白狐貍，是不是比滿地亂躥的灰兔子勾人魂？”

陸小乙拿起盤中蜜餞丟進(jìn)嘴里，也有些抱怨：“早曉得這錢夠買三斤醬驢肉，要不咱翻墻去后院柴房蹲著？

等那花魁出來倒夜香......”

“咳咳！”

話未說完，江濤重重咳嗽兩聲，狠狠瞪了眼陸小乙，后者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錯(cuò)話。

陸小乙訕笑兩聲，趕緊往嘴里塞幾顆蜜餞：“嘿嘿，我......我什么都沒說！”

聽到江濤的話，李長安卻想起那身上背著碎花小包袱的阿姎，嘴角不由勾起笑意。

他不覺得白狐勾人，倒是有些滑稽。

“長安兄莫非有喜事？”

江濤注意到李長安神情，有些狐疑。

李長安搖搖頭，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待放下時(shí)，神情已然恢復(fù)如常。

他兄妹二人與阿姎之間，并不能完全算是喜事，只能說是一段孽緣。

不過喜歡這小東西倒是事實(shí)。

江濤也不深究，折扇往掌心一敲，自嘲笑道：“早曉得新來的花魁喜好詩詞，跟周頭練拳腳時(shí)就該偷摸背兩本詩集。

上回周頭讓我寫失竊文書，憋半天就憋出句‘月黑風(fēng)高夜，黃鼠狼叼走三只雞’。

這要是拿去接詩牌子，絳雪姑娘怕得用繡花針扎我滿嘴泡！”

陸小乙一張嘴被蜜餞塞得鼓鼓囊囊，含混嗤笑一聲：“老江啊，昨日你給周頭寫的那‘黃鼠狼叼雞’的妙句要是刻在詩牌上，別說絳雪姑娘，就是后廚燒火的劉嬸子見了，怕都要拿搟面杖追你三條街！”

“要我說——”他突然朝李長安努努嘴：“人家李兄弟能上山獵狐，下筆指不定還能逮兩句‘大雪封山’的雅詞呢！”

江濤一拍折扇，低聲怒道：“放屁！老子那是捕盜文書，講究的就是個(gè)直白！再說長安兄弟獵戶出身，如何能作詩？”

說著，江濤望向默然飲茶的李長安，希冀得到回應(yīng)，卻見對(duì)方嘴角微勾，笑而不語。

李長安自是不會(huì)寫詩，但......

就在此時(shí)，門口忽地傳來龜奴高唱。

“徐公子到——”

話音方落，樓內(nèi)絲竹聲驟停。

連蓮臺(tái)上水袖翩躚的婀娜舞姿都停滯一瞬。

李長安側(cè)目望去，只見來人生得面如冠玉，身著月白錦袍，其上云紋勾勒，銀線燙邊，腰間羊脂玉佩隨著步伐輕晃。

身后還跟著一佩刀的褐衣護(hù)衛(wèi)。

不是那徐敖又是誰？

“徐公子萬福！”

跑堂還未挪動(dòng)步子，二樓就見到一位鬢邊插花的中年婦人，提著裙擺疾步而下。

正是聽雪樓老鴇，王媽媽。

“徐公子怎么來了，真是稀客呀！二樓聽雪閣給您留著呢，這邊請(qǐng)......”

徐敖不答，抬眼望向二樓，顧自問道：“聽聞貴樓來了位絳雪花魁，可否一見？”

王媽媽捏著絹帕，笑道：“哎喲我的爺，您這滿腹錦繡的主兒來了，姑娘哪會(huì)擺譜？”

話音未落，自有丫鬟捧來金漆盤奉上，王媽媽為難道：“只是昨兒姑娘新定了規(guī)矩，要見她須得先接下詩牌——

徐公子若愿意賞臉試筆，奴家這就讓人溫上二十年女兒紅候著！”

徐敖掃了眼金漆盤上的素箋，默然片刻，提筆縱橫，不到幾息便又再度放下。

丫鬟旋即捧著金漆盤往二樓送去。

王媽媽笑道：“姑娘有些憊懶，徐公子不如先去聽雪閣坐坐？想來以公子的才華，這詩牌只是走個(gè)過場罷了！”

徐敖不答，忽地勾起嘴角朝角落望去。

目光如刀剮過李長安的面頰。

“倒是要請(qǐng)教王媽媽，聽雪樓的楹聯(lián)何時(shí)換了？本公子怎瞧見‘墨染千秋客’下面，蹲著幾只黢黑泥爪——

莫不是貴樓新收的燒炭雜役，也敢來沾金箋的雅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