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敖話音落下,整座聽雪樓為之一寂。
書寓按下指尖琴弦,清倌水袖垂落半空,滿堂食客皆閉口不言,朝一樓角落望去。
王媽媽斜眼一瞥,便瞧見三位差爺。
江濤手搖折扇,最是體面;旁邊正往嘴里塞蜜餞的,則是時常混跡于此的瘦猴兒陸小乙。
這二人都是??汀?
不過正中間那位爺瞧著倒是面生,身板挺拔、腰桿筆直,眉眼生得沉穩,倒不似尋常衙役。
王媽媽后頸瞬間冒出冷汗,絹帕往徐敖袖口一拂:“哎喲徐公子這玩笑開得!咱們聽雪樓燒的可是南山銀絲炭,灰都沾著富貴氣呢。
您沒瞧見這幾位差爺靴底還粘著城隍廟的香灰?那可是為民奔波的功德??!”
說著突然朝二樓猛打手勢:“絳雪姑娘簾子動了,準是您那詩入了姑娘法眼!
龜奴愣著干啥?還不快給徐公子溫酒!”
堂倌正要挪步,卻被徐敖身后的褐衣護衛橫腿攔住,徐敖顯然不肯就此罷手。
原本正悠閑喝茶的陸小乙哪能料到這一出,差點一口茶水噴江濤身上。
他以手撐起半張臉,嘴上卻是壓低嗓音急道:“娘的晦氣,是徐家那倆鱉孫兒,哥兩個現在咋辦?”
江濤早已笑意不存,吊兒郎當的臉上倒似掛著寒霜,冷哼道:“你穿著這身官皮,怕他做什么,難不成那廝還敢對你出手?”
陸小乙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你特娘的背靠臨江江家,當然不怕,老子可不一樣,沒有大樹罩著!回家要是脫了這身衣服,保不齊就給人趁夜摸了。
嘖......以前撞見咱的時候,這廝也不咬人,今兒個怎么跟吃了火藥一樣?”
陸小乙這么一說,本想發作的江濤頓時一滯,也是有些古怪。
好像確如陸小乙所言。
他們兩人和那徐敖沒有太多過節,此前也不曾出現現在這種情況,那這次徐敖那廝針對的肯定不是自己。
想到這里,江濤忽地轉頭望向兩人中間的李長安,心中有些不可思議。
這位新來的長安兄,如何被徐敖盯上了?
卻只見李長安端坐原位,勾起嘴角,笑道:“徐公子覺得我這雙刨土的手摸不得筆墨?巧了,我獵獐子時也時常在想——
若是連陷阱里的蠢物都辨不出,那披著錦袍的到底是人還是牲口?”
話音落下,整座聽雪樓陷入死寂。
陸小乙猛地轉頭朝李長安望來,心下只覺這位長安兄弟好生兇猛。
那徐敖可是臨近徐家的嫡脈,背靠徐家這棵參天大樹,自身修為更是早已踏入蘊氣,坊間傳聞稱可能已經蘊氣圓滿,玄元有望。
這長安兄弟竟然敢言語諷刺,就不怕激怒了那廝,不顧規矩出手傷人?
江濤亦是逐漸瞪大眼睛。
這長安兄弟,竟然比周頭更為犀利。
徐敖臉色陰沉,身旁的褐衣護衛更是前踏一步,怒目而視,五指緊扣刀把。
王媽媽更是臉色難看,她方才已經好心打圓場,那面生的衙役小哥怎的這么不懂事?
徐家是你一介衙役能沖撞的嗎?
場中其他人也是紛紛放下杯盞側目望來,準備看看這出好戲到底該如何收場。
李長安卻還沒完,他忽地輕笑一聲,道:“徐公子自視甚高,覺得我們這等賤民就不該進這聽雪樓,更不該妄圖染指文雅二字。
但咱們這些泥腿子倒是想開開眼——若是徐公子接不住的詩牌,被我這低賤之人接住了,那徐公子又是什么呢?”
話音落下,滿場嘩然。
陸小乙桌底下豎起了一根大拇指,江濤更是無言以對,佩服這長安兄弟的勇氣。
但更好奇,若是徐敖都接不住的詩牌,他又怎么接???
也不曾聽聞臨江城出了位大才人。
徐敖折扇“啪”地合攏,冷笑道:“好個牙尖嘴利的獵戶,這舌頭倒是比南山野狐的尖牙更利三分。
可惜畜生終究是畜生,今日敢對月長嘯,明日便會成為虎狼牙縫間的碎肉。”
徐敖死盯著李長安,繼續說道:“本公子便拿你開刃祭墨,若是你接得住這詩牌,我許你站著出聽雪樓。
若是接不住......”
話音落下,褐衣護衛“鏗”地拔出半截鋼刀,寒光晃得王媽媽臉色大變。
李長安卻是搖搖頭,擺弄桌上杯盞,笑道:“徐公子說此乃文雅之地,打打殺殺豈不是壞了規矩和雅興?你看這樣如何?
我若輸了,城門口倒吊三日,逢人便喊‘獵犬不識金鑲玉’。”
他忽地一頓,雙眼直視徐敖:“若你輸了,煩請徐公子,在聽雪樓三層雕花梁柱上,掛三日橫幅——紅底金字寫‘徐門子弟不如山中獵戶’!”
話音方落,江濤喉結滾出一聲“咕嘟”。
陸小乙更是一激靈,雙腿開始打擺子,身軀都有點止不住顫抖。
這長安兄弟著實是位猛士!
周圍更是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醉漢拍案叫好,又被同伴死死捂住,生怕引火上身。
“放肆!”
一聲暴喝響起。
褐衣護衛鋼刀徹底出鞘,刀尖直指李長安面門,其上竟似有暗沉契機纏繞流轉。
徐敖卻是用折扇壓住刀刃,垂眸片刻,怒極反笑:“獵犬就該乖乖趴在泥地里啃骨頭,偏要學人立起來說話。
雖不知你這泥腿子是哪來的勇氣激怒于我,更不知你又有何底氣敢與我較量詩牌。
但很好,你這卑劣的激將法成功了!”
王媽媽攥著的絹帕隱隱被汗水浸染,趕忙上前想要扶住徐敖袖擺:“聽雪閣前日進了玉京云露,正用雪水煮著呢,這會兒怕是要沸過頭了,徐公子你看......”
徐敖廣袖一擺,不為所動:“急什么,先欣賞片刻這獵犬滾泥的窘樣,到時品茶味道豈不更好?”
王媽媽兀自嘆口氣,自覺已然無力挽回,只得朝身旁招招手。
旋即又有丫鬟捧來金漆盤。
徑直送至李長安面前。
李長安起身,盯著那金漆盤中盛放的素箋,垂眸思忖片刻,忽而開始執筆書寫。
整座聽雪樓靜得落針可聞,只余下筆尖劃過箋紙的細微摩擦。
幾乎所有人都盯著角落里那認真書寫的少年,神色各不相同,有惋惜,有探尋,亦有嘲弄。
更多卻是敬佩。
敬佩這少年人的勇氣,竟敢公然和徐家作對,在這臨江城無異于自戕行為。
誰不知那徐敖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
江濤微微側目。
當見到水墨落下,在素箋上不斷交疊成字,瞳孔驟然收縮,最后竟似化作墨點大小。
陸小乙伸著脖子湊近,恰巧見到李長安勾完最后一筆,將素箋重新放回金漆盤。
丫鬟捧著玉盤離去,陸小乙看向神情略顯僵硬的江濤:“老江,詩題是什么?長安兄弟又寫了啥?”
“不是......你這什么表情?”
見江濤似木人般一動不動,陸小乙更為狐疑,忽地壓低嗓音:“壞了,要不咱跑路?”
江濤不答,但隱隱勾起的嘴角,又讓陸小乙準備邁向后門的腳步一頓,摸不清這兩人到底在打什么啞謎。
難不成還真能贏了那徐敖?
李長安神色如常,端坐原位,竟在眾目睽睽下提起茶壺,給自己蓄滿茶盞,仿佛無事發生。
“公子?”
褐衣護衛看不透那李長安,又覺得似乎有那里不對勁,神色陰晴不定。
徐敖不答,微微瞇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