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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里坐多久了?”我問,順手拿起旁邊的雙筒望遠鏡,打量前方玻璃崗哨站里那名形單影只的美國士兵。

“差不多四分之一個世紀了吧。”沃納·沃爾克曼雙臂枕在方向盤上,耷拉著腦袋,下巴擱在手臂上說,“我們第一次來這執(zhí)勤、豎著耳朵等狗叫的時候,那個大兵還沒出生呢。”

狗叫聲——殘存的阿德龍大酒店院子里養(yǎng)的狗,它們通常是最先察覺到異樣的。狗的反應可以說明另一邊是否有情況。從引起狗群的騷動到馴狗人前去查看,中間往往還要好一會兒,為此我們特地開著車窗,好聽清楚所有動靜,但也因此幾乎被凍了個半死。

“不僅那個大兵沒出生,他手里那本間諜小說也還沒寫出來呢,而我們都以為柏林墻不出幾日就會被推倒。那時我倆還是愣頭青,日子卻比現在好過,你說是吧,伯尼[1]?”

“年輕的時候什么都好,沃納。”我說。

這么多年過去了,查理檢查站[2]的樣子一點沒變——其實沒什么好看的,不過就是一間小屋、幾幅標語,上面寫著“跨過這里就離開了西德地界”之類的警告;對面的東德卻早已建起了層層高墻、重重圍欄、厚重的大門和各種屏障,地上還畫滿白線,指示不同的交通線路。最近,那邊又建了一個封閉式檢查區(qū),所有外來車輛進出都必須接受盤查,不僅里里外外被搜個底朝天、悄悄裝上竊聽器,還會有一臉苦相的工作人員推著帶鏡子的小推車,把每輛車的底盤都查看一遍,以防有東德人藏在車底逃跑。

檢查站從無安寧。東德那邊功率強大的探照燈一直“嗡嗡”作響,那個聲音仿佛酷暑白日下成群結隊的昆蟲飛舞。沃納抬起頭,調整身體重心。我倆都在屁股底下墊了個海綿膠墊,這是我們在“過去的四分之一個世紀”里學到的重要生存技能之一。另一個技能就是用膠帶把車門開關粘上,這樣每次開關門,車里的燈就不會跟著亮。

“不知道澤娜會在慕尼黑住多久。”沃納說。

“我可受不了那地方。”我說,“說真的,我看不慣那些巴伐利亞人。”

“我也只去過一次。”沃納說,“為了幫美國人辦一件急差。當時我們有個成員被人打成重傷,當地警方卻毫無頭緒。”我和沃納從上學起就認識,他說的英語還是帶著濃重的柏林口音。如今沃納·沃爾克曼已經四十歲,體形敦實、留著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發(fā)和絡腮胡,雙眼總是透著疲憊,很容易被認作住在柏林當地的土耳其人。他伸手擦了擦擋風玻璃上的玻璃窺視孔,透過它望著對面耀眼的燈光。在燈光的映襯下,查理檢查站只剩一道幽深的輪廓,背后東德的弗里德里希大街卻明如白晝。“不,”他說,“我一點也不喜歡慕尼黑。”

就在前一天晚上,喝醉酒的沃納跟我坦白,說妻子澤娜跟一個給可口可樂公司開貨車的司機私奔了。那之前的三天,我都在他家借宿,夜里就睡在一張坑坑洼洼的沙發(fā)上。沃納的小公寓位于柏林達勒姆區(qū),就在格魯內瓦爾德森林區(qū)域的邊緣。不過,剛開始處于清醒狀態(tài)的沃納跟我說的是,他妻子走親戚去了。

“有人來了。”我說。

此時,沃納正仰頭靠在椅背上,根本懶得動,只說:“是一輛棕褐色的福特車吧。它會通過檢查站,在前面再過去一點的位置停下;里面的人會喝一杯咖啡、吃個熱狗,然后回東德去,屆時恰好午夜剛過。”

我盯著那輛車,一切正如沃納所說,一輛棕褐色的福特牌小型運貨車,車身沒有任何標記,車牌是西柏林的。

“他們平常就停在我們現在的位置上。”沃納繼續(xù)說,“這些是土耳其人,找了個東德的女朋友。那邊法律規(guī)定非東德人員必須在午夜前離境,所以他們出來,等午夜過后再回去。”

“好家伙!這女朋友得有多美啊,讓他們甘愿這么折騰!”

“在東邊,一件韋斯特馬克牌的廚具就能為你換得到不少好處。”沃納說,“這你又不是不知道,伯尼。”一輛警車緩緩駛過,里面坐著兩名警察。他們認出了沃納的奧迪,其中一名警察抬手略行了一禮。警車離開后,我再次舉起望遠鏡,目光透過檢查站后的圍欄和障礙物,落在東德邊境上跺著腳取暖的守衛(wèi)身上。今晚真是太冷了。

沃納問:“你確定他會從這里入境,而不是博恩霍姆大街或王子大街的檢查站?”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四遍了,沃納。”

“還記得咱們剛開始當情報員的時候嗎?那時還是你父親管事,一切都和現在很不同。還記得岡特先生嗎——就是那個胖胖的、會唱滑稽的柏林卡巴萊[3]歌曲的那個?他用五十馬克[4]跟我打賭說建不起來——我是說柏林墻。如今恐怕他也老啦,當時我才十八九歲,五十馬克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你說的是賽拉斯·岡特吧。他就是倫敦的‘指導報告’看太多了。”我說,“有段時間甚至連我都信了他的話,認為你的想法全是錯的,包括柏林墻。”

“可你從來不賭。”沃納回道,用保溫杯往紙杯里倒了點黑咖啡遞給我。

“但東西德邊境關閉的那天晚上,我主動請纓要去東邊。那時的我可不比老賽拉斯聰明多少,只不過是拿不出五十馬克來當賭資罷了。”

“最先聽到風聲的是出租車司機。那天大概凌晨兩點,一些私人出租車司機就開始抱怨,說跨境時被人攔下來盤查;很快,城里的出租車派遣中心便通知手下們不要再接去東德的單子,緊接著派遣員就打電話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

“而你不讓我去東邊。”

“是你父親讓我別帶上你。”

“可你自己卻去了,沃納,還帶著老賽拉斯一起。”原來東西德邊境關閉那晚,是我父親阻止我過去的——之前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我們是那天早上四點半左右過的境。當時來了好多俄國卡車看守,無數士兵忙著在夏里特醫(yī)院門口豎起帶刺的鐵絲網。沒過多久我們就回來了。賽拉斯說美國人早晚會調坦克過來把那些鐵絲網都壓扁、碾碎;你父親也說過一樣的話,對不對?”

“華盛頓那幫人嚇得要死,沃納,哪里還肯幫忙。那幫高高在上的白癡以為俄國佬要打過來占領西柏林了,一聽要建墻別提有多高興了。”

“或許他們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秘密。”沃納說。

“你說得對。”我回答,“他們知道局里管事的是一幫白癡,可惜這并不是什么秘密。”

沃納勾起嘴角,露出一絲淺笑:“后來差不多早上六點,人們就聽見一輛接著一輛重型卡車和建筑用的大吊車駛過。還記得我騎摩托車載你去波茨坦廣場看他們修墻的事嗎?吊車把帶刺的鐵絲網運往廣場的另一邊。我早就說過這事遲早會發(fā)生,那五十馬克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真不明白岡特先生怎么會同意跟我賭。”

“他那時才剛來柏林,”我說,“之前在牛津大學工作了一年,講政治科學和純屬胡謅的所謂統(tǒng)計數據——新人報到時不都要交一份的嘛。”

“我覺得你才應該去那里教書。”沃納語氣里帶著一絲諷刺,“你不是沒上過大學嗎,伯尼?”這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而是一種反諷——他接著說:“我也沒讀過,但就算沒上過大學你也一樣優(yōu)秀。”我沒有接話,不過沃納此刻談興正濃,倒也不在意——“后來你還見過岡特先生嗎?他那一口優(yōu)美的德語可真是不得了,和咱倆完全不是一個檔次——‘標準德語’,好聽得很。”他說。

沃納的出口貸款生意十分興隆,看起來日子過得比我好不少。此刻他正看著我,等我的回答,于是我說:“我娶了他的外甥女。”

“我竟然忘了老賽拉斯·岡特和菲奧娜是親戚!聽說你老婆如今在局里可是頗受器重。”

“她業(yè)務能力是不錯,”我說,“就是過于勤奮了,我倆平時都沒什么時間陪孩子。”

“你們肯定賺了不少錢吧。”沃納接著說,“夫妻倆都是局里的老員工,你還有差旅費……不過菲奧娜自己也有錢,對不對?她父親不是什么產業(yè)大亨嗎?怎么不托岳父幫你在公司里找份輕松的好工作?總比大冷天坐在柏林的僻靜小街上凍得要死強吧。”

我看著檢查站后的柵欄再次升起又降下,守衛(wèi)重新回到站崗的小亭子里,說:“他不會來了。”擋風玻璃上又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檢查站的燈光逐漸氤氳成童話般的迷離光暈。

沃納沒有說話。我一直沒告訴他為何要守在查理檢查站外,卻在他的車載電池里接上了錄音器,遮陽板內還藏著收音設備,甚至借來一把左輪手槍綁在手臂下側,鼓鼓囊囊的很不舒服。過了幾分鐘,他伸手擦了擦擋風玻璃上的霧氣,露出一塊能清楚看見外面的地方,才開口道:“看來局里不知道你來找我。”

我知道他心里有多渴望聽我說“柏林情報站已經原諒了你過去所有的失誤”,于是告訴他:“他們不會太介意的。”

“他們記性可好著呢。”沃納不信。

“給他們一點時間吧。”我安慰道。然而事實是,局里電腦上“沃納”的資料里寫著“非關鍵職員”的加密信息,僅此一條便足以令他再也接不到任何任務。畢竟與這份工作相關的一切都是“關鍵”且重大的。

“他們還沒有取消對我的禁令,對嗎?”沃納問著,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我這次的行動根本沒有通知柏林情報站,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已經到了柏林。

“你又何必在乎呢?”我說,“如今你的生意不是做得挺好嘛。”

“我對他們還有用處,局里也可以多幫幫我。這些我跟你說過的。”

“我再跟倫敦那邊說說看吧,”我回答,“盡力而為。”

沃納對我的保證沒什么熱情。“他們也只會把這事推給柏林情報站而已,最后還不是一樣。你也知道他們會怎么回答。”

“你太太是柏林本地人嗎?”我問。

“她才二十二歲,”沃納傷感地說,“家里是普魯士移民……”他說著把手伸進衣服內側口袋,似乎想掏煙,可他心里清楚這是不允許的:一片漆黑的夜里,打火機的火光和明滅的煙頭太引人注目了,于是只好又把手拿出來、扣上大衣扣子接著說,“我估計你已經看過放在儲物柜上她的照片了——是一個身材嬌小、長相甜美的姑娘,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

“原來那就是你太太。”我說,心里卻想著其實我并沒注意到那張照片,但這樣至少成功轉移了話題。我不希望沃納繼續(xù)打聽局里的事情,他也清楚這樣并不合適。

可憐的沃納。為什么妻子出軌的男人總是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明明不忠的伴侶才是那個滑稽可笑的人啊!世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也難怪沃納之前要假稱太太只是去探親了。此刻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濃黑的眉毛耷拉了下來。“但愿你等的人不會傻到用偽造文件通關。如今那邊什么都要拿紫外線燈掃一遍,文件上的標記每周都會更換,就連美國人都不敢再偽造文書了——那簡直和自殺無異。”

“這我可就無從得知了。”我回答,“我的任務就是接到他,詢問任務執(zhí)行情況,然后讓局里給他安排下一個任務。”

沃納轉過頭來,茂密的黑發(fā)和深色的皮膚襯得他的一口白牙熠熠生輝,像個牙膏廣告模特:“倫敦那邊才不會僅僅派你來接個人,伯尼。這種小事他們會找低級職員來做,比如我。”

“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喝一杯吧,沃納。”我說,“你知道哪家安靜一點的餐廳賣好吃的香腸、土豆和柏林啤酒嗎?”

“我還真知道一個特別符合這個描述的地方。就沿著這條弗里德里希大街再往前走一點,到了鐵路橋下、輕軌火車站左邊,施普雷河岸邊上,有家叫‘加尼米德’的餐廳。”

“這笑話真不錯。”我應道。我們和加尼米德餐廳之間可是隔著一座高墻、無數機關槍、帶刺的鐵絲網和兩個營的持槍官兵呢——“快發(fā)動你這破車,咱們趕緊離開吧。”

沃納發(fā)動了引擎。“她走了倒還好些。”他忽然說,“誰也不想每次回家都有個女人堵著你問:又去哪兒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可不是嘛,沃納。”我說。

“對我來說她太年輕了。我真不應該和她結婚的。”沃納任由引擎跑了一會兒,好讓車里的暖氣驅散玻璃上的霧氣,“咱們明天再來?”

“不必了,沃納,今天是最后一次等他。明天我就回倫敦,晚上就能睡在自家大床上了。”

“你妻子……菲奧娜,之前承蒙她照顧了,就是那次我一連好幾個月無法行動,只能在辦公室工作的時候。”

“我記得。”我回答。之前有一次沃納回家時,被兩個潛伏在公寓里的東德特工從窗戶推了下去,一條腿摔成重傷、三處骨折,好長時間才恢復過來。

“你記得跟岡特先生說,我一直記得他呢。我知道他很早就退休了,但想必你還能時常見到他。你跟他說,要是哪天又想找人打賭、猜東德那幫人打算干嗎,記得一定先來找我。”

“下禮拜我就會見到他,”我說,“到時一定如實轉達。”

[1] “伯尼”,“伯納德”的昵稱。

[2] 查理檢查站,以前東西柏林之間最有名的過境處。

[3] 卡巴萊(Cabaret),一種具有喜劇、歌曲、舞蹈及話劇等元素的娛樂表演,盛行于歐洲。表演場地主要為設有舞臺的餐廳或夜總會,觀眾圍繞著餐臺進食并觀看表演。

[4] 馬克(mark),德國以前的貨幣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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