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池周邊的鹽田怕是有數萬畝,他劉珩只有區區五畝,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哪里知曉整體的年產量。
“二十萬石。”
楊毅伸出兩根手指,然后繼續問道:“文瑜知道,歷朝歷代中,這個數字最高時是多少么?”
不等劉珩回答,他便展開其余三根手指,加重語氣,“五十萬石!鹽鐵官營時,鹽池的年產量是足足五十萬石!”
劉珩頓時明白了問題所在。
要知道,鹽池附近的鹽田數量雖多,但卻是有定額的,且全部登記在案。
而官府是怎么收鹽稅呢?
在市場銷售環節征收,并不現實,因為交易場景實在太多了。
因此,只能在生產環節收稅。
駐守各個鹽場的人也叫鹽監,監督鹽業生產,確保生產流程合規,防止私制、偷漏。
這種情況下,鹽池的年產量會和鹽稅直接掛鉤。
而正常來說,隨著制鹽技術的更迭進步,太平時節,鹽池每年的產鹽量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那么,也就意味著,鹽池去年產出二十萬石鹽是極不正常的。
別說二十萬石,低于五十萬石都不應該。
所以,事情就很明顯了,有人私制、偷漏且數額極大!
三十萬差額,從各種意義上講,都是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
本朝鹽稅征收兩成。
二十萬石鹽,鹽稅是四萬石;五十萬石鹽,鹽稅則是十萬石。
鹽價就按一石四百錢算,那么前者征收的鹽稅是一千六百萬錢,后者是四千萬錢。
兩種產量的鹽稅差額,是足足兩千四百萬!
這么多錢是什么概念呢?
河東郡在冊人口六十萬左右,每年能夠征收的人頭稅,也才五千萬!
想到這里,劉珩大致明白了楊毅的打算。
怪不得雖然都是儒士,但楊毅和劉陶給他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前者更像一個野心勃勃的體制內官僚。當然,也有可能是劉陶隱藏的比較深。
不過,這并非是在貶低楊毅,相反,劉珩其實比較欣賞這種勇于任事的官僚,即便他的根本目的,大概是為了追尋更高的位子。
他腦子一邊快速運轉,一邊還分出些許精力應付楊毅:
“楊君,我家可一直都是足額繳納鹽稅的,從來沒有干觸犯律法的事情。”
“哈哈,文瑜多想了。”
楊毅笑道:“我可不是來上門問罪的,再說了,五畝鹽田每年產出五十石鹽,是再合理不過的數字了。”
“楊君明鑒。”
劉珩狀似松了口氣,好像不經意般問道:“說來我雖然在鹽池邊長大,卻還不清楚誰家鹽田比較多呢。”
楊毅目光一閃,笑容不改:“基本都是附近豪族,比如安邑縣衛氏、謝縣屈氏、猗氏縣封氏。對了,還有猗氏縣最近幾年剛冒出來的程氏!”
程氏。
劉珩心中咀嚼著這兩個字,卻想不出來河東郡有什么姓程的名人。
與鹽有關話題,聊到這里便戛然而止。
雙方極有默契地將其完全忽視掉,轉而聊起了其他瑣事。
又過了一會兒,楊毅提出告辭。
劉珩站在道路一旁,目送車架遠去,臉上陰晴不定。
楊毅出現在河東,應該和他有很大關系。
因為他殺了趙謙,所以引來了劉陶和廷尉的人。
后者來到安邑縣,懲處了許多官吏,包括上一任的鹽官令,所以楊毅才有機會拿到這個空缺。
又因為劉陶和楊賜的關系、和他劉珩的關系,所以楊毅懷著某種目的找到了他。
劉珩此時方才意識到,因為他的到來,這個時空的很多事情已經發生改變。
這種改變不僅僅局限于蚩尤里、安邑縣,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對河東郡產生了影響。
楊毅藏了很多事情,但基本也表達了此行的真實來意——功績。
此人顯然對仕途有更高追求,但是,即便他出身弘農楊氏,想要往上爬也需要實打實的政績。
而政績從哪兒來?
當然是從鹽池年產量的差額上來。
如果他能追回無故缺失的那三十萬石鹽,那每年就能替國庫增加兩千四百萬的稅收!
有了這種量級的功勞傍身,別說縣令,即便是兩千石郡守,他都有一定把握爬上去。
不過,劉珩粗略一想就意識到,想要做成這件事難度極高。
道理很簡單,從五十萬石鹽到二十萬石,其中牽扯的利益實在太大,沒有靠山誰敢做?
說不定,里面就有董卓董太守的一部分。
而且三十萬石的差額,肯定不是某一家能做成的,絕大部分應該都在做。
擁有鹽田的人有很多,但是通過歷代的兼并,大部分鹽田還是掌握在一小撮人手里。
這些人定然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相互串聯到一起。
再加上地方勢力盤根錯節,想要從外面破局......除非一力降十會,否則基本不可能。
楊毅顯然沒有這樣的力量,所以他試圖從內部瓦解。
選擇的方法也很簡單,殺雞儆猴。
猴子自然是那一小撮掌握大量鹽田的人,雞則是那個所謂的剛冒出來的程氏。
想明白這些后,劉珩腦海中又產生了許多新的疑問。
比如說,楊毅的計劃究竟是怎么樣的?
又比如說,他劉珩在楊毅的計劃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或者換一種說法,楊毅究竟想讓他做什么?
只有搞清楚這些,他才能知道,如果參與其中,會存在哪些風險,又會有哪些好處和弊端。
不過劉珩并不著急,他知道楊毅還會再來,帶著答案來。
他的當務之急,反而是先搞清楚這個程氏究竟是何方神圣。
......
夜晚,劉朗家中燈火通明。
一間靜室內,只有劉珩與劉朗兩人相對而坐。
“猗氏縣程氏的情況?文瑜怎么突然關心起他家來了。”劉朗表情詫異。
“聽說他家之前還不顯眼,十幾年前勢力突然開始膨脹,所以想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還能怎么做,無非心狠手辣、強勢兼并而已。”劉朗并不相信劉珩給出的理由,但他也不在乎,想了想,便慢條斯理講述起知曉的內情。
所謂的內情,其實就是一般豪強的發家史——趁著各種天災人禍,囤積居奇,然后兼并土地、收納流民。
只是程家兼并的,大多是鹽田,而且手段相當兇殘。
但話又說回來了,哪個豪強兼并時手段不兇殘?
“不過,還有些捕風捉影的事情,不知真假。”
劉朗有些猶豫,但發現劉珩很感興趣,還是說了出來:“有傳聞說,程氏跟匈奴人有很深的牽扯,不僅向匈奴兜售私鹽,還做過人口買賣,以換取匈奴人的駿馬。尤其自從程銀接手程家后,這種傳聞更是愈演愈烈。”
“人口買賣?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一些漢人流民賣到匈奴部落。”
劉珩豁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