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孝聞鄉里的父親
曾國藩曾為父親寫有《臺洲墓表》以彰其德,現存的他們父子之間的通信也很多。在為父親寫的墓志中,曾國藩稱其“少長至冠,未離親側,讀書識字,皆我君口授。自竊祿登朝,去鄉十有四年。逮待罪戎行,違晨昏者又五年”。曾麟書去世時,曾國藩是四十七歲,在這大半生的時間里,二十八年是在父親的督教下度過的,可以說,父親為他鋪就了一條走向“學而優則仕”的金色之路。
中國傳統家庭教育中,有“慈母嚴父”的說法。但曾國藩父母的性格及家庭角色卻似有不同。
湘鄉大界曾氏自曾國藩的太高祖曾元吉起,雖然各代都有讀書人,但都沒有考取功名,因此只能“累世業農”。曾玉屏成家立業后,深以“不學為恥”。但支撐偌大一個家庭,使他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讀書上,蟾宮折桂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長子曾麟書身上。
曾麟書,號竹亭,乾隆五十五年(1790)生。他深知父親的苦心,因此早年即積苦向學。但因天性“鈍拙”,一連參加十六次童子試都榜上無名。眼見功名無望,便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近不惑的曾麟書仍未考中秀才,于是在家鄉開了私塾,取《周易·乾卦》“利見大人”之義,名其館為“利見齋”,冀望跟隨他讀書的學生將來都有出息。當時年僅七歲的曾國藩也開始隨父課讀。自此八年間未曾離開父親的身邊。
在封建時代,要想改變個人或家族的命運,只有華山一條路,那就是“學而優則仕”。而農家子弟,生活都難以為繼,能整日端著書本,從《三字經》《百家姓》開始,到《大學》《論語》一本接一本讀下去,是需要良好家庭條件的,起碼也要衣食無憂。曾家到曾玉屏時,也只能算過得下去,談不上富裕。從曾玉屏晚年還要親自下田勞作看,曾家走的是“以耕養讀”的路子。就是說,家庭條件雖不算優裕,但由于長輩重視,因此一代又一代總不乏讀書人。
然而,由學到優再到仕,這是一條異常漫長的路,往往需要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的努力。對于未能“仕”的人而言,最多的出路是開個私塾。開私塾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以招收宗族子弟為主,二是招收他姓子弟。前一種帶有族內“公益”性質,收入不是來自生徒繳納的學費,而是族內專項經費支出;后一種屬于“營利”性質,但收費高低,一則看教書先生的名望大小,二則看生徒的家境狀況。曾麟書開的私塾則是屬于前一種。
曾國藩五歲開始讀書,以陳雁門老先生作為問字之師,所學即是《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相當于學前教育。入塾讀書,父親鄭重其事,反復推敲,并經祖父核準,為小寬一取名子城,字伯涵。“城”者,國也。用的是《詩經·瞻卬》“哲夫成城”的典故,又有“公侯干城”的語義,《左傳》有“天下有道,則公侯能為干城”之語,希望寬一有朝一日,能成為捍衛國家的棟梁。“涵”,是浸潤、包含、包容、廣大之義,要做國家棟梁,胸襟必須開闊,學養必須浸潤、深廣。蘇軾有“天復群生,海涵萬族”之名句。“涵”是對“城”的呼應。因寬一是曾家下輩人之長,故在“涵”字前加“伯”,字伯涵。可見曾家對小寬一的期許之高。
此后,曾國藩開始系統接受儒家經典的教育。父親的角色本來就是多重的,曾麟書可以說是曾國藩的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老師。曾麟書自知天分有限,沒有什么秘訣可以傳授給兒子,但他有一股韌勁兒,那便是不厭其煩,耐心指導,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督促。父子倆睡在床上,走在路上,曾麟書隨感而發,都要考一考兒子的功課。曾麟書是久經科場的人,多次科場不售(沒考中)的閱歷使他認識到,一曝十寒對讀書人是最大的危害,因此他把培養曾國藩的自覺閱讀興趣作為一項十分重要的教育內容。每天都為小寬一安排固定時間讀書,并且一定要曾國藩把書背得滾瓜爛熟,他才滿意。
少年曾國藩雖不屬聰明一類,但有父親的督教,加之個人的勤奮,從父親習學兩年,就讀完了儒家經典入門書——“五經”。十歲起,開始試作八股文,為考功名做準備。曾麟書認真督教,在取得同族人的信任后,又設館同族家塾——錫麒齋,希望曾氏家族能多出幾個像麒麟一樣,滿身披桂的人物。當然,更多更現實的希望還是寄托在曾國藩身上。曾國藩在此受教《周禮》《儀禮》及《史記》《昭明文選》等。
趕考恐怕是舊時代每個知識分子永生難忘的經歷。道光四年(1824),十四歲的曾國藩平生第一次隨父親來到省城長沙,應童子試。童試三年兩考,是考取功名的第一階梯,由于廣大農家都把“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作為改變家族命運的唯一途徑,因此大凡生活能過得下去的家庭,就要子孫走科舉一途。這樣一來,在社會中就形成了尊重讀書人的良好風氣。但名額有限,考取十分不易。在文化發達的省份尤其如此。當時湖南相對全國而言,文化尚不算發達,但長沙府的競爭也非同一般。這一次,父子倆同赴考場,卻雙雙落第。失望、失意、失敗,年少的曾國藩看到更多、感受更強的是父親一次次名落孫山。多少年后,他的父親已經作古,他還寫道:“府君既累困于學政之試,厥后挈國藩以就試,父子徒步橐筆以干有司,又久不遇。”
科場上屢試不售的曾麟書似乎失去了自信。近二十年間,他為了改寫曾氏家族“冷籍”的歷史,幾乎耗盡了大半生的心血。但前望途程,仍是一片空白。他不想讓兒子遭受與自己一樣的挫折。因此,在與父親曾玉屏商量后,曾麟書決定讓曾國藩出外就學。曾家因是從衡陽遷移到湘鄉的,加之兩縣接壤,故而對衡陽的情況比較了解。曾玉屏父子早就聽說衡陽有位汪覺庵,八股試帖教得極好,并在唐氏家塾設課授徒,于是便決定把曾國藩送到那里念書。這樣一來可改變一下環境,使曾國藩有一種新鮮感,產生新的求知欲;二來改變一下父親所傳授的學習方法,把讀書與作八股文更緊密地結合起來。
道光十年(1830),二十歲的曾國藩像很多士子一樣,背負行囊,遠離家鄉和親人,開始了外出求學的歷程。
曾麟書的這一決定,對于兒子日后的前程而言,是十分重要的。衡陽因位于南岳衡山之陽而得名。早在三國時代,就聞名遐邇。自宋代始,衡陽便成為全國的文化重鎮。宋初有名的四大書院之一的石鼓書院就坐落在衡陽城北的石鼓山。盡管歲月磨蝕,戰火不斷,但皇帝欽賜的“石鼓書院”四字匾額仍然昭示著它的尊崇和輝煌。曾國藩的求學地是在衡陽縣北的雙桂書院,由金溪人唐翊庭創辦,又稱為桂芳書屋、桂花軒。雙桂書院不但請來了汪覺庵老先生執教,而且以經世之學相倡導。這對不聞外間事的青年曾國藩而言,頗有耳目一新之感。多少年后,他還在《金坑唐氏續譜序》中帶著感激而又懷戀的心情寫道:“往者,衡陽翊庭唐先生延覺庵汪夫子于桂花軒,余從學焉。”書院以“導進人才”為目的,以研習儒家經籍為主,間亦以議論時政,常采用個人鉆研、相互問答、集眾講解相結合的教學方法。“越八年,余入詞垣”(指入翰林院)。
衡陽縣境西北有座石船山,明末清初的大儒、中國啟蒙思想家王夫之(人稱船山先生)當明朝滅亡后,堅不仕清,曾隱居在此,晚年還在“湘西草堂”著書立說。
雙桂書院,離王船山晚年隱居之地頗近。似乎可以說,曾國藩后來對王船山學說的崇尚,就源出于此。蕭一山先生說:“曾國藩在衡陽讀書的時候,必熟聞其鄉先賢王船山之說,國藩講學治軍,亦時以仁禮對舉,可見他受了王船山的影響。”
衡陽求學不僅是曾國藩學業的一個轉折點,他還在這里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歐陽夫人。到衡陽后不久,曾國藩師從歐陽凝祉。歐陽凝祉頗有學行,教授生徒四十余年,晚年主講蓮湖書院,學者宗之。他與曾麟書十分友善,常來家塾,對曾國藩所作試藝,大為激賞。一次,曾麟書請試以題,歐陽先生以“共登青山梯”命為試律,詩成,歐陽先生覽而稱善,說:“是固金華殿中人語也。”他很器重曾國藩,儒學經典及百家要旨,無不盡心傳授。歐陽先生教書,尤其注意要求學生學以致用。汪覺庵、歐陽凝祉的學風為曾國藩日后成為名儒并注重經世致用開了一個好頭。而在曾國藩十四歲那年,歐陽先生便已將女兒許給曾家。
曾家好事成雙。就在曾國藩外出求學的第三年,曾麟書終于在第十七次應童子試中取中,成為一名生員,俗稱秀才,從而改寫了曾氏家族入湘五六百年間沒有功名的歷史。若干年后,曾國藩還為此大發感慨,說“至是乃若創獲,何其難也”。
曾麟書“積苦力學”,在開設家塾的二十年間,一邊課徒教子,一邊溫習八股考試文章。雖然在四十有三的年齡才拿到士大夫的入場券,但對后人的影響是鼓勵、是前引,因為它證明:農家子弟可以通過讀書走向功名之路。然而,畢竟人到中年,曾麟書不大可能在秀才—舉人—進士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此時的他只有兩個愿望:一是希望兒子曾國藩能用最短的時間走完他的秀才路,所謂“深喜公(指曾國藩)之繼起而早獲售也”。二是多盡為子之道,服侍好勞累一生的父親。
曾玉屏晚年患病中風,身體癱瘓,臥床不起。到了第二年冬天,病情加重,連話也不能說了。曾麟書從早到晚服侍父親,夜間還陪在房中服侍他睡覺,曾玉屏一夜要小解六七次,曾麟書時刻留意,不厭其煩,做事既周到又體貼細致。當寒冬時節,父親需要大解時,則命令旁人搬動病人的手腳,自己以身軀為父親遮擋風寒。有時父親身上弄臟了,則替他洗干凈,換內衣內褲時,也盡量不將父親翻動得太厲害。整個晚上,都屏聲息氣,輕手輕腳。久而久之,那些孫子、孫媳婦們,無論內外長幼,都為曾麟書的精神所感動,爭著為曾老爺子洗滌弄臟了的衣物,不以為苦,反以為樂。有時還用竹椅將老人抬到庭院中,大家做些游戲,盡量使老人家快樂些。父親病的三年期間,曾麟書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時間越久照顧得越周到,態度越恭敬,而這時的曾麟書,也已是年及周甲的老人了。
曾麟書生活的時代,是清朝由盛轉衰的時期。他接受的雖也是封建傳統教育,但又不同于嚴格的正統教育,這體現在他不拘守一途,沒有條條和框框,做什么事都務求實用。他既掙扎于農與士之間,又對這雙重角色都很認同,用二十多年的時間改寫了曾家“累世業農”的歷史,這種改變不僅具有象征意義,更重要的是為后代蹚開了一條路。他繼承曾玉屏的遺訓,“發憤督教諸子”,為他們創造讀書用功的條件,教導他們為人處世、治事做官的訣竅。他完成了屬于他的使命,將“治國、平天下”的更高境界留給了子孫們。他雖“僻居窮鄉,而志存軍國”,令諸子墨绖從戎,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他在晚年曾自撰一聯抒發其志:
粗茶淡飯布衣衫,這點福老夫享了;
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兒曹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