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躋身士林
一 惟楚有才
法國啟蒙時代的思想家伏爾泰說過這樣一句話:“造就政治家的,絕不是超凡出眾的洞察力,而是他們的性格。”一個人的性格志趣,基本上是二十歲以前形成的,而性格的形成中,鄉里風氣、地方文化的陶冶,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曾國藩的故鄉湖南,東、南、西三面,都是大山,北面隔洞庭湖和長江與湖北相望。湖南省境內也是群山連綿,平地少見。除了湘北洞庭湖周圍較為平坦外,農田都被山和河分割成一個個小塊。曾國藩在《湖南文征序》中就說過:“湖南之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亦山國荒僻之亞。”其湘鄉故居一帶也是前后左右多是山,他早年所作的小詩中寫道:
高嵋山下是儂家,歲歲年年斗物華。
老柏有情還憶我,夭桃無語自開花。
幾回南國思紅豆,曾記西風浣碧紗。
最是故園難忘處,待鶯亭畔路三叉。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萬竿。
……
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云落此間。
風枝雨葉戰寒碧,明窗亮幾生虛瀾。
簿書塵埃不稱意,得此亦足鐫疏頑。
還君此畫與君約,一月更借十回看。
挺拔的高嵋山,四時青翠欲滴,群山起伏,云煙繚繞,仿佛大海放波,直接云天。屋舍依山傍水,炊煙裊裊,雞鳴犬吠,好一幅田園牧歌式的圖畫。
在曾國藩的詩作中,多次抒發對家鄉的熱愛。高嵋山更是詩中常見景色。他生長的荷葉塘四面環山,東鄰湘潭,南接衡山,北連湘鄉,是個偏僻冷寂、交通閉塞而又獨得其樂的深山沖。可以說,他是從山里走出來的農家子弟。說來也巧,曾國藩的出生地離毛澤東的故居韶山不到一百公里,毛澤東的母親就是湘鄉人。曾國藩中進士從山里走出去八十年后,毛澤東,這個少年時期受曾國藩影響不小的農家子弟,也從山里走出去,創造了更加輝煌的事業。
三面環山,一面又阻于水,這樣的地理環境,在古代落后的交通條件下,與外界的聯系是很不方便的。因此,古代的湖南是個閉塞、落后的地方,與周圍的幾省如湖北、江西甚至四川相比,開發要晚一些。
著名的千年學府長沙岳麓書院的大門上,有一副聞名遐邇的聯語:惟楚有才,于斯為盛。這副聯語如果說的是近現代,并無疑問,但如果用在古代,卻大謬不然。湖南人一向自認為是楚人,但春秋戰國時代,湖南已屬楚國的邊緣。大詩人屈原被放逐,來到湘水、沅水之間。這里山荒野僻,環境艱苦,他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被發行吟于澤畔,寫下許多不朽的詩篇,最后帶著“舉世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深深遺憾,自沉汨羅江而死。屈原死后大約一百年,西漢時期,才華出眾的賈誼也被貶來到長沙,那時候的長沙,潮濕多雨,荒僻偏遠,心情沉郁的賈誼徘徊于汨羅江邊,想起屈原放逐的往事,觸景生情,寫下了千古名篇《吊屈原賦》。賈誼在長沙生活三年才回轉當時的京城長安,人們稱其為“賈長沙”。長沙至今仍有賈太傅祠。無論屈原還是賈誼,都不是湖南人,只不過是在湖南生活過一段時間而已。從他們的作品和后人為他們所作的傳記里,還可以看出當時湖南荒僻未開發的情景。
由晉至宋,北方常為少數民族政權占據,漢族政權南遷,南方得到開發,湖南也漸漸變化,但還遠遠比不上江南,即江浙一帶。湖南著名學者王闿運曾說,湖南自從設郡縣以來,沒有什么重要的地位,至于湖南的財賦,全盛時才能抵得上江南的一個大縣。唐代宗廣德二年(764),置湖南觀察使,湖南之名始于此,湖南和江西為鄰省,而江西多出人才,僅宋代就有晏殊、曾鞏、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文天祥等多人。宋代能夠與這些人齊名的湖南人,恐怕只有一位講太極無極、開創理學先聲的周敦頤了。
直到明末清初,湖南才出了一位大學者王船山。曾國藩對船山學說很感興趣,非常景仰他。曾國藩以前,王船山的著作只刻印了少部分,是曾家兄弟主持把他的遺著全部刊印傳世。王船山一生不肯臣服于清朝,因此,在曾國藩的時代,盡管王船山已去世多年,但還是個非常微妙的人物,曾國藩很少公開談論他。晚年他在與心腹幕僚趙烈文密談時稱贊王船山的思想“宏深精至”,但也指出有“偏刻之嫌”。
然而,到了清中葉以后,情形就不同了。明末清初大量移民從江西等地遷到湖南,湖南的人口增加了,土地也得到開發。特別是由于洞庭湖區的開發,糧食產量得以大大增加,不但本地區食用有余,還可向外省銷售。過去只聽到民間流傳“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蘇指江蘇蘇州,湖指浙江湖州,都在江南太湖流域,是所謂“魚米之鄉”。現在則增加了“湖廣足,天下熟”,并且居然出現在康熙皇帝的上諭里。清初湖南沒有設省,湖廣總督兼轄湖南與湖北,康熙六年,改湖廣右布政使司為湖南布政使司,始稱湖南省。湖南從這時開始,才逐漸發展起來。讀書人也開始嶄露頭角。到了清中葉,更有了“中國一日不可無湖南”的稱譽。
當我們放眼大山中的湖南,將視野轉移到生于斯、長于斯的“湖南人”時,命運好像在向曾國藩招手。
人們常說,北方人剽悍,南方人文弱。但是,同是南方,又自不同。自江西的贛江流域往西,民風與江南大不一樣。湖南多山,山區的民眾性情多樸實剽悍。湖南又開發較晚,居民多為移民,加上與當地苗族、瑤族、侗族、土家族等少數民族聯姻融合,養成了勇悍、堅韌、好勝、刻苦,有時也頗為偏狹、任性、蠻干的民風。歷代史書和方志中,對湖南人的這種性格記述非常之多,如“勁直任氣”、“其俗好勇”“剛勁勇悍”等,不勝枚舉。大凡湖南人認定一件事,就會盡力去做,成敗利鈍在所不計,甚至掉腦袋也在所不惜。
近代政治學家兼學者章士釗曾說過:
湖南人有特性,特性者何?曰:好持其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勢之順逆,人之毀譽,不遑顧也。(章士釗《劉霖生先生七十壽序》)
另一位清末民初的革命家宋教仁說:
湖南之民族,堅強忍耐,富于敢死排外性質之民族也。(宋教仁《嗚呼湖南與端方》)
更有臺灣學者將湖南人的性格概括為“蠻且智”,即兼有北方人的剽悍和南方人的智慧。
這種民風,對曾國藩和他的兄弟們的影響幾乎隨處可見。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勤勞、刻苦、粗豪、急躁、敢斗,就是典型的湖南人的性格。曾國藩常說的“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有苦從不說出”,曾國荃的蠻狠,都和湖南的民風有關。但是,湖南民風的勇悍蠻狠又與北方人不同。北方人勇武剽悍,但是直率樸實,少有心機,而湖南人勇悍卻又很有城府。政治家、軍事家既要勇敢又需要用心機、謀略,湖南人正好有這個特長。當然,這種特長在缺少教育、無天下國家觀念的時候,只能用于私斗,而不能用于大事,而讀書明理之人便不同了。
曾國藩在咸豐五年(1855)的一個奏折中說:大抵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習,鄉村多樸拙之夫,故善用兵者,常好用山鄉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
前面提到的周敦頤雖出生于湖南,并且是宋明理學的開山祖師,但因他長期生活在外鄉,對湖南并沒有很大的影響。對湖南讀書人影響深遠的是歷史悠久的岳麓書院和一位來自外鄉的張栻先生。

岳麓書院
岳麓書院創建于北宋初,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成為宋代最有名的四大書院之一。南宋時期,張栻先生主講岳麓書院。張栻生于四川綿竹,他的父親張浚是與岳飛同時的著名將領,主張抗金,志在收復中原,曾任宰相。張栻幼拜湖南衡山講學的著名學者胡宏為師,學成后長期主持岳麓書院,對岳麓書院的發展甚至以后湖南思想文化的發展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理學興于宋,湖南學者在理學中自成一派,后世學者稱之為“湖湘學派”。湖湘學派的創始人為胡宏,但集大成者是張栻。張栻與他同時代的朱熹、呂祖謙并稱“東南三賢”。
儒家講究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前半句基本是自我道德修養,或者叫內圣的功夫;后半句講的是經世,也可以叫作外王的功夫,也有人把它區分為義理和事功。在傳統儒家,這兩種功夫是不可分的。比如孔老夫子,既是圣人,又有自己的政治抱負,他不辭辛苦率弟子周游列國,其目的之一就是向各國的國君游說,希望能夠施展自己的治國才干,復興周朝,一統天下。但是,到了宋明理學家尤其是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先生那里,卻只強調做內心反省的功夫,只講內圣,把治國平天下的功夫拋棄了。可是湖湘學派卻有個特點,就是這兩種功夫都要講,一樣也不能丟。胡宏和張栻都強調不僅要研求性理,而且一定要講求實際,凡事必須身體力行。岳麓書院的學生,就是經世和力行的具體實踐者。在南宋和金的連年征戰中,岳麓書院培養出來的不少學生成為著名將領。南宋末年,元兵大舉南下進攻長沙,湖南安撫使李芾率軍民堅守。岳麓書院與潭州州學、湘西書院的學生數百人荷戈登城,參加保衛戰。這場悲壯慘烈的戰斗持續了半年之久,最后長沙城被攻破,這些學生全部殉難,湖湘學派也因之中絕。
湖湘學派雖然因為其傳人殉難而中斷,但是義理和經世并重,一直是湖南讀書人的傳統。元朝建立并穩定統治以后,恢復了岳麓書院,義理和經世并重的傳統就由岳麓書院代代傳了下來。并且,因為湖南民風的影響,湖南讀書人也有一種豪俠、敢斗、敢拼,重理而輕生命的性格。
但是,因為湖南文化落后,所以宋以后,直到王船山,湖南的讀書人在全國還沒有多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