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死灰顏色心慌如揣兔的貴妃嬸母蕭夫人,被德姑姑引進瑤光殿內室。手里拎著那個謀劃中的多層的大食盒,但此刻里面卻真的只有各種滋補湯飯,并沒有預計好了的男嬰藏于底層。
層層帷幔里的鳳床上,蕭貴妃剛從死去活來的陣痛中緩過來。渾身綾羅大半濕透。她聞報撐起身子,狠瞪著嬸母那張煞白面孔。蕭夫人舉了舉食盒,眼光微搖示意食盒內沒有男嬰時,蕭貴妃如同被瞬間抽了筋脈,虛脫脫向后跌向了金絲枕頭,幸虧芷蘭在炕上扶了一把。
德姑姑連忙把天子醫官和穩婆借故支開,蕭夫人方諾諾上前低語:你叔父已密遣心腹再去找產婦了,定然要為娘娘找到初產男嬰備著……可是誰想到咱提前備的那五個,都看了胎相說是男胎的,下藥催生下來竟四個得女,好容易有一個男胎還落地就沒氣的,許是用藥過猛的緣故。現下雖說你叔父派人再去尋,也得靠娘娘福運高照,真能生下龍子才好。再不用就使自家穩婆用點什么藥,且讓娘娘腹中龍胎暫且緩一緩,等你叔父先把找來的小玩意兒送進來,有雙保險時才好……
你,出去吧——蕭貴妃咬著牙擠出幾個字。便懶得再看這個老婆子的臉。這倆老東西沒甚出息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肚子里的小東西一陣陣往天門上撞,這是要急著投胎來。
生男當然好,生女呢?或者死胎畸胎也不能說一點沒有可能。機緣只有這一次。不能拿命賭……貴妃一遍遍思忖,把銀牙咬碎。
幸好心腹婆子從偏殿回來,近前來悄悄稟到:已給偏殿里的周夫人米氏灌過兩次藥了,現在疼昏過去,估計再弄幾下子手段,就快生了。
蕭貴妃點頭,用纖纖食指豎在唇邊,婆子會意,噤聲而退。
偏殿里早先隔了密室,兩層夾墻隔聲。周夫人被穩婆按定在軟褥上,嘴里勒著玉珠免其出聲。穩婆只說天家規矩同在一宮里住著,位份低的嬪妃,尚不能在同一天把孩子生在正經主子前頭,沖撞了正經龍胎,是要母子俱丟性命的。何況你這外戚女眷?誰曉得你產期還有個把月,卻在貴妃娘娘產育之夜早產?沖撞了龍胎誕育,你周家滿門抄斬!!——米氏叩頭如搗蒜,求姑姑救我夫君和孩兒性命!!
婆子見她吃怕了,方安慰道:娘娘說了,既是自家人,定要保你母子性命和周公子前程。你且在這密室里悄悄生產,且莫要出聲。
周夫人點頭,疼,頭發根亂顫。斗著膽問了句:剛才給我服的什么藥,怎么這么疼。穩婆笑說,娘娘賜你的順生藥。保你母子平安的,那邊娘娘被你一嚇動了胎氣,也正在生產,跟你喝的是一鍋熬出來的保命藥。你且不要多慮,安心生產。娘娘說你們姨表親,你孩兒早生晚生她都不怪罪,只是需得瞞住了外人才好,天家規矩大,一分也錯不得,人頭落地的頭等大事。你聽娘娘安排就是了。保你周家平安。
周夫人點頭:一切但憑娘娘做主。話音未落又被穩婆按下,一通手法立時痛昏過去。
立時這米氏誕育下來,是個瘦小男嬰。雖瘦弱,幸好紅潤鮮活。可沒等這嬰孩哭出聲,就被穩婆捏住嘴巴,一通擺置,既要保證出氣進氣,又不能哭出聲,包了層層布衣,與一捧包布雜物,一起托了,趁黑從夾門送到蕭貴妃正殿里來。
蕭貴妃會意,心里有了底,暗想幸虧自己按住了米氏,生了個男嬰備著。一會果真自己生下的是龍子,那就把米氏生的這個小猴子堂而皇之送回去。可如果自己生的是公主,那就值得費這一番功夫了。
不大會兒功夫,瑤光殿紅光一現,蕭貴妃誕下一個肉嘟嘟的小粉團。是位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小公主。果真天家養的胎壯,這一團肉差點要了貴妃的命。
小女娃被穩婆打了腳心便要張嘴大哭,穩婆一時不敢下手。蕭貴妃自己拼了命撐起半邊身子捂住孩子的嘴,反手擰了穩婆的胳膊,穩婆方才醒過神來,把女嬰捂住口鼻胡亂裹上包布,一溜煙夾帶到偏殿去了。
貴妃方才示意德姑姑打開那周家小公子的包布,那孩子身上憋的有點青紫,奄奄一息。心腹穩婆放開手段,不幾下這小東西哭聲漸起。恢復了元氣。一切收拾妥貼,德姑姑方才引了天子醫官進來探看。
——南魏天子有后了!合該滿朝歡喜,天下同慶。皇帝急慌慌興頭頭的,帶近親去宗廟給祖宗上香報喜。
梁皇后心口疼犯了一日,本是下不了床,此刻也只得掙扎起來,讓宮人急急梳洗了,盛裝與皇帝一起行禮。勉強顧了嫡母的體面。
皇帝還一面還不忘叮囑醫官穩婆宮女一眾人等,好生侍奉貴妃和皇子,不,是太子。
太子?——梁皇后心口堵得上不來氣,一時無法,只得暫且忍氣吞聲。
……那邊偏殿里被遺忘的周夫人從昏睡中醒來,方看見身邊昏沉沉睡著一個粉團團的孩子,不免納罕:產期還差一個月,昨夜里只擔心孩子生下來活不了,怎的這樣肉嘟嘟的,半點不見羸弱之相?——看守她的貴妃心腹,見她醒來,遂笑說,周夫人你胎氣壯,胎衣里水少肉多,瓜熟蒂落!!!也敢許是你和你家主,做事忒親密,記錯了日子?這胎氣比一般足月的還壯些呢。恭喜!是位小姐。
周夫人木訥訥紅了臉,掙扎著攬小女娃進自己懷里,發現這孩子并不怎么動彈,只有小鼻子小嘴一張一合,使勁呼吸,又急又淺,嚇得用眼探問穩婆,穩婆悄聲說:娘娘的好意,只是委屈了小姐,那會子給她喂了點安穩藥。出宮之前她不能出聲的。果真你這小姐性子急,生在了咱們娘娘和皇子的宮里頭,還比小皇子早落生了半個時辰。依律當斬!!……不過你別怕,娘娘說都是自家親戚,又是娘娘勞煩你過來陪伴的,如今定要保你母女平安出宮,也保你家周公子前程無礙,你可曉得輕重?
周夫人拼命點頭,一揖到地:一切悉聽娘娘吩咐。
德姑姑也過來,悄聲說給周夫人:稍后片刻我安排了轎輦送你回府。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如此這般如此這般……我保你母女順利出宮。來,先喝碗參湯吊住精神。
鬧哄哄一眾妃嬪宗親女眷來請安賀喜之后,瑤光殿暫且安靜下來。天子又來探看貴妃與小皇子。乳母抱孩子給天子,天子接過端詳,眉頭時蹙時展,喜的是終于有后,可以對宗廟社稷有個交代,愁的是小皇子雖面目清秀,但過于瘦弱,不免讓天子懸心,怕來日不好將養。遂將醫官乳母和瑤光殿的太監宮女執事又一一叮囑一番。
貴妃笑到:皇帝你又不是第一次抱兒子,哪里來這許多啰嗦?天子瞠目道:正因為不是第一次抱兒子,心里才愈加恐怕,前幾個皇子都沒養大,咱們這一個定要悉心養護,寸步不離。不能有任何差池,不然,你、朕和這南魏江山社稷都要傾覆,落與他人之手了。貴妃點頭稱是。順便請旨,需將周則夫人送還周府一事,說是周夫人昨夜受擾,一夜未眠,不免胎動不安,需得回府調養,以待產育。
眼見見天子心生狐疑,要遣人去偏殿探視,貴妃忙岔開到:那周夫人一夜未眠,不曾精心梳洗,氣色不佳,且腹大如羅,不好輕易見人。不如輕車暖轎,就便將周夫人送回府中將養更穩妥。皇帝要是不放心,可挑選隨行醫官與穩婆,跟過去伺候些時日,待周夫人產子,母子平安再回太醫院復命……況且我這里剛產育,身子虛弱不能照應她,我但有些氣力了,心思也都在照拂小皇子上,就不必她陪伴了。怠慢了周家夫人,于天子伴讀周公子面上,也不好看。
天子聽貴妃如此說,深以為是,也便允準。
不多時,一席暖轎從偏殿門口抬出,轎輦上周夫人撐著精神,面容被德姑姑精心打扮過,兩頰上上添了些血色,與天子內官頷首致意,一雙手緊緊托著隆起的腹部,身上蓋著貴妃賜的墨色狐貍毛大氅,掩不住的疲憊倒真像一夜未眠且胎動難安的樣子。醫官上來要切脈,被德姑姑喝退,待周夫人遙向正殿的天子與貴妃行禮之后,即催著轎輦起步,從皇宮東角門一路送出去了。
天子沉吟片刻,出去前廳,喚過心腹內官,使喚太醫院姜醫官和一個太醫院穩婆跟去周府照應。一邊自己去書房,把尚在整理樂譜毫不知情的周則,打發回府照看夫人。周則聞言慌忙拜別天子,一徑出宮,打馬回府。
周則府上,夫人轎輦還未到,早有翰林院蕭大人的內眷密室求見。如此這般如此這般,說與周則。周則頓時五內紛亂,面如死灰,又見遞過來蕭大人密信,看罷頹然不語。
蕭夫人將周則看罷的密信細細揣起,又與周則說了番家國天下俱太平,需得舍己為天下的道理,方見一行人簇擁著車馬轎輦而入,便知是夫人回府。忙帶人上前照應著換了內宅小轎,一徑抬入后宅來。
周則暫且顧不得心中疑慮,急急密使心腹下人,將夫人安排入了內室帷幔中。屏退左右,只留蕭夫人和一個心腹婆子在旁扶持著,幫周夫人解開腹部衣襟和層層包布,方見服過藥正在昏睡的小女嬰露出來,正蜷縮在周夫人肚皮之上,周則小心抱過女嬰來細細端詳,不免心中也疑惑:納罕內人產期未到,早產嬰兒怎的卻如此飽滿?原來這蕭夫人遵從蕭大人和貴妃娘娘的吩咐,并未將瑤光殿換子一事說與周則,只說是周夫人雪夜受驚,偏殿早產,沖撞了天家誕育皇子,依律當將嬰兒溺斃,產母問罪,此罪非同小可,周家滿門無法擔待。娘娘不忍,設計救你周家。需得如此這般如此這般瞞過天家醫官和耳目。
周則聞罷,雖覺種種不妥,也并無他法。只得暫且放下心中疑惑,聽從蕭家安排。
一時米氏更衣盥洗時間已過,天子遣來照看的醫官和婆子,便要進內室切脈探視。早有蕭夫人密使搜買來的外路孕婦,穿了周夫人的衣服躺在衾褥帷幔里,將手上蓋了帕子伸將出來,醫官側身上前切了脈,確是臨盆待產脈象,且有勞頓胎動跡象,遂開了方子叮囑下人熬藥侍奉。但有天子遣來的婆子入內探視,周則便使周夫人腰上綁了棉枕,榻上擁衾而臥,一副懨懨的病容,婆子也不好多待,退出回偏院稍歇。一日兩三回,醫官同婆子入內問候探看,將情形密報給天子。天子只道是米氏尚未產育,這才漸漸放下心來。認定沒有易子之嫌,方才一心撲在小皇子和蕭貴妃身上。
如此一連七八日后,住在周府跨院的太醫院天家醫官,夜里接報周夫人急產,整衣戴帽提燈挎醫箱,隨下人入內宅見到周則坐于中廳之時,內宅寢室已經傳出了嬰孩的啼哭之聲。便有周宅下人來報,說夫人氣虛急產,托不住了,生了位小姐。母女平安。及至天子醫官和穩婆子見到帷幔衾被里的周夫人時,“新生”的小姐已被乳母抱去后堂,下人們正在清理屋內的血污之漬,周夫人額面上粘著紛亂濕發,面色焦黃緊閉雙眼,婆子只道是產后虛脫,因此不便搭訕,遂告退回宮復旨。
這邊眾人退去,周則看著這幾天日日服藥昏睡的小女嬰,心下已大半猜到其中端倪。想年初與米氏有孕之前,其實同房并不多,日子也斷不會記錯。先前對貴妃堅持讓米氏入宮陪伴,周則心中就有諸多不詳猜測。現在看這情形,只怕是公主換了太子也說不定。但這事能怎么聲張?無憑據怎聲張?天家秘事,無論怎樣都不該他周則鳴冤叫屈,他倒不是舍不下個人前程,只怕是無論此事什么結果,聲張出來都是多少人頭落地,天子社稷都將萬劫不復!!!如果此事為真,那蕭世珍這般瘋魔真是天下少有,即便瞞過天下所有人,也讓天子在祖宗神明前蒙羞露恥。而他這個知情人也會背負不忠不孝之罪,日日惶恐難安。何況,事情真如自己所料,那自己的兒子被換入深宮,皇后黨羽多少雙眼睛多少雙手都會伸向他,明槍暗箭他能否一一躲過?今天來看,翰林院蕭晉那老匹夫,也一定有份參與,和蕭世珍那個瘋子,叔侄合謀久已。為防泄密蕭家會不會也把我周家也滅口?
……周則思來想去頭痛欲裂。回頭看米氏倒像是解脫了紛擾,睡的香甜。這女人雖不伶俐,倒笨笨的沒甚心機,看上去信了貴妃的一套說辭,估計心里對貴妃正感恩戴德呢。這樣笨笨的也好,磋磨只讓我一個人生受也罷了。
又低頭去看那粉團一樣的孩子。不用灌藥了,她也睡的安穩些。眉眼五官端正飽滿,肉墩墩一臉旺像。聽夫人說蕭府密送來的那個乳母,奶水好到這孩子吃不及,常常噴孩子臉上。如果真是換過皇子來的,定是貴妃命她叔父在外尋來的絕好的乳母。奶好且話少,嘴巴嚴實的很。如此看來,貴妃還沒有瘋魔到想要了這女娃的命,來保她一世的富貴和野心。這也許算是把她親生的公主托付給我了罷……
周則把女孩兒抱在懷里,端詳著,忽然覺到:如此這般這女孩或許算是我周家的保命符。罷了,無論如何需離開這是非之地,也只有如此我和這小娃娃方能逃出這場劫難。
周則悵然一嘆,覺得這女娃命運多舛,雖貴為天家女,也是個苦命的。現在也只能認她是自己親生的一般,用心照看,不看那蕭世珍瘋魔狠毒,只念為天下太平,自家合當受此一劫!只當是為天子撫養貴女,還報天子知遇之恩罷了。如此一想,周則倒更心疼這孩子,只怕這孩子這幾天服藥睡壞了腦子。左端詳右端詳,見這女娃雖說吃了幾日苦,少飲少食,不如剛落生那般壯實,但也總算平安無事,面色也漸漸褪了蠟黃,紅潤起來。遂用手指點一點她的臉蛋,那櫻桃般小嘴就張開找奶,一時沒吃到嘴里,呀的一聲哭出來……
一場天家大事,關乎國運根本,就這樣在連綿冬雪下面,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