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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南魏深宮雪后寒
初冬的夜里,南魏的都城大都,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直到轉天的傍黑時分,雪才停了。
皇宮里的亭臺樓閣,市井的大宅小院,都被皚皚白雪蓋了屋頂,掩了門扉。中都的市井宮闕,此時仿佛天街天宮一般,銀裝素裹,煞是玄幻好看。
已是掌燈時分,街面上,宮殿里,大大小小昏昏明明的各式燈籠燭火,給這個仿佛被凍住的天地之間,帶來些人間煙火氣。
街面上已有雜役和百姓在挑燈清理積雪。皇宮里的粗使太監和宮女,也在各殿間穿梭,將甬路上的積雪清開。
南魏的皇宮,雖不是天下諸國皇宮中體量最大的,卻也精巧無比。南魏皇帝李重和皇后梁氏的寢宮,位置在勤政大殿后面,在皇宮里位置居中且富麗堂皇。東西兩列又各有六座宮院坐落在側,規格比王與后的寢宮次之,居住著皇帝的妃妃嬪嬪,鶯鶯燕燕。
雖然這東六宮和西六宮從外面看上去,大小規制都差不太多,但內里卻有天壤之別。尤其是東六宮之首的瑤光殿,離帝后寢宮最近,雖體量規制上次于皇后的寢宮,但內里珍玩飾物綃帳錦褥,又比皇后宮中奢華了許多。住的是當今蕭貴妃,這蕭貴妃的肚子里,正懷著皇帝的龍種,南魏后宮已幾年未見添丁了,李重已過而立之年,雖然依舊長身玉立,倜儻風流,但頜下胡須也都生長出來,手指揉捻得住了。他膝下也只有三位公主,兩位漸次及笄之年,一位皇后嫡出的昭陽公主,也已過了髫年。這幾年皇帝后宮竟再無所出。天子無后,必定日后江山旁落,難免讓南魏前朝和后宮都悸動難安。現如今蕭貴妃一朝得孕,保得腹中龍胎安穩,現已臨盆在即,母因子貴,這蕭貴妃不過半載光景,已經連升兩級,從嬪升至貴妃,遷居瑤光殿,為東六宮之首。
其余宮院就減等從之了。尤其是排在末尾幾座宮院,竟是不受寵的妃嬪合宮而居,不見天日。
這蕭貴妃入宮六年,以前也并不十分得寵,容貌姿色雖有,但性格焦躁跋扈些,對于嗜好風雅的南魏天子來說,總覺得這女人雖姿色嬌艷些,但身上少了點墨香琴韻,新鮮幾日后便擱過一旁,不甚寵愛。好巧不巧這南魏皇帝子嗣福分忒薄,至今無皇子養成,只得三位公主。皇后倒是嫡出過兩個皇子,皆幼年早夭。之前被廢的淑妃也誕下過一位皇子,未及三歲被惡蟲叮咬,淑妃未能及時發現,延誤至臂膊黑腫,施救不及一命歸西。可憐天子而立之年已過,膝下仍無可繼位子嗣。且這天子近年來越發喜好笙歌酒飲,與天下風流雅士,青年才俊,朝夕相伴,竟漸漸疏廢了后宮之事。幸而這蕭貴妃在天子酒醉后不知怎么弄了個巧,得以侍寢,還一舉得懷龍裔,才又讓天子李重,暫且放下過繼宗族子侄,以繼大統的想法,兼欽天監長史觀星象說,貴妃此胎定是龍子,便一心撲在瑤光殿,做起后繼有人,萬世相傳的皇帝美夢來。將這蕭妃連升兩級直至貴妃,為妃嬪之首,位同副后。又格外添了不知多少珍寶玩器進瑤光殿去,只為哄蕭貴妃安心養胎。使得瑤光殿這半年來寵冠六宮,倒比皇后鳳殿又多出幾分紅火來。
梁皇后雖連失兩子膝下再無所出,但外戚已成氣候,母家兩個哥哥帶子侄把持著朝中文武要職,因此一時在前朝后宮也并未十分失了氣勢。
倒是這蕭貴妃,十分機警伶俐,早風聞皇后暗里使心腹,不知使了多少手段,讓后宮再沒皇子誕育,連皇上這幾年也不知著了皇后什么道兒,漸漸的心思也不在后宮女人身上。導致這幾年南魏后宮再沒添丁進口。如今這蕭貴妃好容易得懷龍胎,便極盡所能加著萬分小心,防里防外。天子李重,生長在皇宮大內,豈能不知后宮有種種腌臜手段,因此也是派了親信宮女太監宗族女眷,日夜在瑤光殿陪伴,竟是將貴妃宮殿圍了個水潑不進,蟲飛不出。蕭貴妃這肚子才得以安穩,一天大似一天,已近臨盆了。
你道她甚是快活么?卻也不是,蕭貴妃本就性格焦躁些,這大半年提心吊膽豈有舒坦時候?打罵不得用的下人,摔個玉的瓷的,不合口的膳食立時讓手下潑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天子只當沒聽見沒看見,且由著她天上地下的作。
這眼瞅著快臨盆了,肚大如羅的蕭貴妃反而消停了不少,整日垂著層層帷幔,減滅多數燭火,把女眷也大都拒之門外,下人也遣到廳堂之外不讓近前。只留心腹德姑姑和貼身宮女芷蘭近身侍奉,說是身子沉重,心浮氣躁,聽不得半點嘈雜動靜,瑤光殿上下人等皆屏氣凝神,小心伺候,一時倒顯得瑤光殿玄密莫測起來。
皇帝一天兩趟遣人來探問,自己也是隔三差五攜了些珍寶來示恩寵,見蕭貴妃整日漸懶懶的,不免著急,怕她不動一動終日鳳榻上歪著,胎兒養的過大難以順利誕育,傷了皇兒,百般哄她去北面御花園,一起走動走動。
不免見到皇帝的座上賓,天下第一俊面雅士升平君周則。這周則原是北境黃原郡望族出身,與蕭貴妃同鄉,且是遠親,便在御花園和瑤光殿侍奉天子和貴妃琴琴曲曲,難得蕭貴妃開顏一笑,天子更是日日帶上周則在側,這周則為人內斂儒雅,倒是知進退,從不多話。
其實周則雖貴為天子伴讀,日日與天子同出入,心中卻也苦悶。想自己苦讀十余載,為的是有朝一日施展才學建功立業,怎奈生的皮相骨相太好,又兼琴棋詩書畫樣樣拿得起,來京城科考直至殿試,一時美名揚天下。倒被喜好風雅才俊的圣上看中,收在身邊書房伴讀日日在側伴君侍奉,雖有“升平君”封號賞賜,食邑萬戶,但不能施展才學抱負,為社稷出力,周則心內暗暗叫苦,覺得是被自身這副好天生皮囊所連累了,心中甚是苦悶,又不敢表露半分出來。
這蕭貴妃已知周則夫人也正有孕,且比著自己腹中龍裔月份稍小,便向天子請了旨,接了周夫人在瑤光殿偏殿常住,說是彼此陪伴照應。這周則夫人米氏,母家也是黃原郡士紳,當初由長輩做主與周家指腹為婚,得嫁天下第一美男周則。不想這米氏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姿色平平,老實木訥,嫁進門便一心只有夫君,湯藥不知吃了多少副,才懷了這個身孕,不想臨盆在即,卻被天家貴妃請旨拘了來這深宮里,日夜不得還府,雖說有貴妃的醫官和穩婆一樣的侍奉著,到底不是自家府邸,又不得見夫君。一時苦悶不能自解,面色上還不敢帶出半分。
貴妃倒似乎并不介意她不大會說話,也不需要她時時陪伴在側。平時任由她在偏殿里窩著。只是天子和周則來瑤光殿看望貴妃時,才使這周夫人來正殿陪伴,米氏才能遠遠的見上自家夫君一面,又不敢哭不敢明言,只能眉目示意夫君,能請旨接她回府養胎待產。
周則耳聰目明,豈能不知米氏之意?這父母之命娶的正妻,雖不是琴瑟和鳴的意中之人,至忠至孝的周公子又豈能違背父母指婚?好在這米氏勤懇質樸能持家,也就罷了今生求鸞之意,也不娶妾,安心與這米氏持家度日。今好容易米氏有孕,周則心下豈不牽掛?幾次有意無意跟天子提起這事,說是拙荊才學淺薄,不善言談,恐不能為貴妃帶來助益,反倒多生攪擾,請旨遣回米氏。
奈何蕭貴妃對天子一頓撒嬌,說是這周夫人米氏,既是遠房嫂嫂,又同為待產孕婦,有她陪伴在側,互為照應,貴妃才能略略安心,睡得著進的香。天子李重見貴妃打從米氏進宮這幾日以來,果真氣色心情好了不少,也就駁了周則的請求,反勸他宮中的醫官和穩婆都是天下最好的,讓他放心。況且貴妃產期近,米氏產期遠,相差一月有余。等米氏陪伴貴妃誕育后,再回府待產也不遲。
周則無法。一邊是伴君如虎的天子,一邊是遠房親眷皇宮新貴,都奈何不得。
原來這蕭貴妃名世珍,與周則是姨表遠親。入宮前曾慕得周則乃天下第一才俊雅士,又因親眷間走動,年少時也見過周則幾面,蕭世珍便自求長輩媒人去周家提親,怎奈周則父母早早與黃原郡另一米姓士紳指腹為婚,替周則定下了姻緣。周則雖俊面倜儻,卻是至忠至孝之人,雖米家后來家道中落早已不復當年氣象,但周家詩書傳家,禮信至上,便在弱冠之前奉父母之命娶了米家女兒。不敢有違婚約契諾,一時成為黃原郡乃至北境之地美談。
當年那周則娶了米氏,蕭世珍無奈,恨恨而退。也是后來機緣巧合,蕭家只有個叔父有些出息,在翰林院占了個閑職,見蕭氏侄女有些姿色,便助其選秀入宮,為美人,為嬪。雖漸漸也不甚得寵,但熬了六年,今朝有孕,位及副后,也是登峰造極了。
你道這蕭貴妃就真的心中無憂嗎?其實怕到寢食難安。她母家叔叔僅在翰林院作個不大不小的閑職,雖自恃有才,其實在前朝也無甚根基。這蕭大人心有不甘,與侄女暗中籌謀了這些年,終于一朝上位。其實叔侄倆也不知腹中珠胎是龍是鳳,豈止是前朝后宮各懷心事夜不能寐者眾多,這叔侄倆倒更像是在火上烤著一般。不知禍福。
好在蕭大人也不是等閑之輩。這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潑著身家性命,把這渾水蹚到底,要么掙個潑天富貴,要么落個午門問斬。這叔侄倆出身門楣雖不算太高,膽氣卻是有。蕭大人暗地里在京外采買了幾個與蕭貴妃產期相仿的孕婦,在家秘密養著,只說是給自己小妾生的孩兒預備乳母。內里實則是為蕭貴妃準備的后手。叔侄倆深知,此胎,必須得男,只有龍子才能保他們蕭家人一世富貴榮耀。
但是這個蕭貴妃竟然拘了周則的夫人來宮里陪住,真是多此一舉,蕭大人十分不悅。多次遣派夫人入宮,名為探望貴妃,實則勸貴妃不要將周則夫妻倆攪進來,備用的孕婦在宮外蕭宅已秘密備好,怎能節外生枝多出來兩個知情的人呢,一旦泄密,蕭家人人頭落地。
可無論怎么勸,也拗不過蕭貴妃的跋扈性子。她是放不下當年自薦到周家提親被拒的那口怨氣。眼看著著這周則依父母之命娶的夫人,老實木訥,毫無自己半點風情神采,實在心有不甘,命里不服。入宮后又不大受天子寵愛。因有幾分姿色且不太安分,便常被皇后一黨磋磨作踐,日子實難熬。再則那皇后黨有一百只眼一百只手,百般按著各宮嬪妃,不得允準不能近天子,這蕭氏世珍更覺得沒了前程。倘若哪天天子駕崩,她們這些膝下無所出的后宮女人,就算不陪葬也得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這還了得?
好在叔叔在京為翰林院編修,又寫的一手好字,有時被皇帝傳去切磋,有些個體面。蕭宅女眷逢年節能入宮往來探望蕭嬪,叔侄倆日漸知曉彼此心意,都自恃有才,不甘落寞此生,遂一拍即合,聯手作了個機緣,哄得酒醉的天子與當時的蕭嬪做了一處。結下珠胎,才有的今日這場富貴。雖然蕭大人暗中使動欽天監長史,告知天子此胎為龍子,賺得貴妃今日地位,蕭大人也隨之榮升官階,但這珠胎誕育之前,誰知是男是女?該做的準備一定要做的充足,且秘密。
可眼下這即將臨盆的關鍵時候,這桀驁不馴的侄女,卻拘來周則的夫人,關在偏殿里,這不是清算當年的醋壇子爛賬媽?這如同刀刃上游走,有何益處?萬一周則知曉其中端倪,豈有不鳴之理?蕭老頭心中焦灼萬分。
蕭貴妃這幾日倒是不管叔父怎樣勸說,氣定神閑,安靜了許多。每日里看著德姑姑和芷蘭領著內官太監宮女們,忙前忙后,準備各種產育之事物,有時喚周則夫人米氏近前來陪坐著,見這米氏不大會說話,實在無甚趣味,不免心里為周則叫屈,替自己惋惜,即攆了米氏去偏殿養著,又遣了兩個不甚伶俐的宮女前去伺候,心下憤憤。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夜里都能聽到雪團紛落的沙沙聲,和樹枝壓彎之后的咔咔聲。雪停了蕭貴妃讓人多放了幾個銀碳爐,喚德姑姑把殿內火燭再熄幾盞,反倒要將窗子打開兩個。
芷蘭遵貴妃之命,把周夫人米氏從偏殿喚來,在爐前側身與貴妃對坐。蕭貴妃見周夫人額發有些散亂,低眉順眼不肯多語,又不免心生嫌棄,閑聊了兩句便不理會她,兀自偏過頭看著窗外昏昏明明的雪氣天光出神兒。
早已掌燈時分,但窗外并不十分暗黑,各宮燭火燈籠的融融微光,和暮靄四合冷峻天光,被雪地映襯,反倒有些微微反亮,窗外天地雪景,雪光靄霧,雖清冷但朦朧別致。蕭貴妃不由地想起今年年初,正月快過完了的時候,她和叔叔費了不知多少心思,得著了那個天大的機緣,把醉透了的皇帝誘到她的床上。那天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子留在她宮院里兩天,她知道,梁皇后病了,氣的,差點失心瘋。她哄著天子和梁皇后周旋,才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梁皇后還是遣人送來了“大補湯”,皇帝在勤政殿上朝,護不了她,她只得佯裝喝下藥湯,回身吐了個干凈;但她心里還是害怕那“大補湯”有殘留,對坐胎不利;二怕日子沒算對,也留不住龍種。她不得不隔天在雪地里裝病,把被皇帝留宿在御花園北書房的周則,堵在御花園北角的衡芷館里不得出。那一夜,雪停了,周則不肯就范,打開了后窗,那夜的雪色天光也同今日一般,雖夜猶明。后來她灌周則酒,周則婉拒,她自己卻先醉了,醒來時天已放亮,周則已走,見自己是赤身裹在一襲墨色狐貍毛大氅里,睡在預先鋪下的軟褥上,不由的紅了臉。那是上個冬天的最后一場雪。她得了珠胎,雖不大確定是天子的還是周則的,但都是她自己一心求來,所以,心底還是歡喜的。
現在,這入冬的第一場雪,下的如此綿厚,也算是吉兆吧。腹中胎兒已近足月,肚皮被撐的薄如餅皮,衾被下窺視,小拳頭小腿把肚皮頂出包來,她知道那個日子近了。
今日,后腰格外酸脹,肚皮一陣陣發緊,,見衾褥上見了紅,蕭貴妃喚過德姑姑和芷蘭,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吩咐,德姑姑帶上藥粉和心腹穩婆去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