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女傭捧著一只精致的菲勒特彩繪鐵盒過來,交給女主人。費爾南德斯在他身邊坐下,從盒子里拿出一個八開大的牛皮日記本。
他接過來看了,是外交官的工作日記,上面記錄了他幾十年來參加的所有國內官方和民間團體出訪阿根廷的文化交流活動,像計劃書一樣有序的流程,像印刷體一樣工整的字體,正如他的為人一樣一絲不茍,對此他毫不驚訝,反而覺得那是理所當然,那個人做事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費爾南德斯又遞給他一個牛皮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書。他翻看了兩頁,認出是當年他翻譯的《馬丁·菲耶羅》的手稿。外交官不但把他裝訂起來了,還親自去潘帕斯草原拍攝了一張高喬人的照片作封面。
書的扉頁夾著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父親抱著年幼的兒子站在圣馬丁廣場的雕像前。照片背面是兩行漢字:中秋攜蔚兒訪博爾赫斯不遇。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心窩一陣發熱,跟著眼窩也熱起來,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紙張被反復翻閱后的纖維的粗礪。
女主人笑著問他是否記得還記得當時的通話。他點點頭。女主人說那時她就在外交官身邊。他連夜把稿子讀完了,讀了三遍,一個人在電話機前坐到清晨。在接通電話之前,他的情緒很不穩定,通話過程也是,掛斷電話后卻懊悔起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做,為什么不能跟他好好說一說話。外交官向她坦承了自己的心事,他希望兒子將來繼承自己的事業,并且對此寄予厚望。
希望的破滅讓他消沉了很長時間。后來,他得知他考上了他的母校,又與他念了同樣的專業,他又燃起了希望。再后來,他聽說他成立了自己的出版公司,他就打消了所有的念頭,并不認為他的選擇完全偏離了他的軌跡。外交官一直希望他能聯系自己,能來阿根廷看看他,即便不是以兒子的身份。
盒子最底下放著一個硬皮文件夾,里面裝著一些國內出版社和拉美作家的版權合同復印件。他逐一仔細翻看了,發現公司的很多作品都在其中,讓他不得不懷疑那些合同的正當性。
女主人看出了他的疑慮,讓他相信外交官的為人,他那么做并非出于私心,恰恰相反,讓任何人來處理那些事都不能比他更公平公正。外交官讀過國內所有譯文公司出版的西語小說,當然也讀了他公司的,他很欣慰看到他在文字上的天賦以及對作品的精確理解,把好的作品交給好的翻譯家正是他的本職工作所在,換句話說,那時他的立場是作為中國駐阿根廷的文化參贊而非作為他的父親。
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她一直用外交官來稱呼他父親,完全沉浸在那個似乎依舊完整的兩人世界里,持續著那份對過去生活的溫馨眷戀,平靜的講述好像痛苦盡已消失,悲傷從未來襲,而在他看來那更像是一種對死亡界限的無知無覺。他暗暗打了個寒噤,想起在過去的某個時刻自己曾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女主人費爾南德斯出身高貴,祖上都是布市雷科萊塔區的學者和政客,幼時被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瓣膜缺損,很早就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但健康情況并不樂觀。
她沒有家的記憶,從記事起就生活在天主教寄宿學校,一直到二十歲,家人們盡職盡責供養她讀完了國立藝術大學,之后她開始獨立生活,進入科隆劇院做了一位班多鈕琴演奏者。
與外交官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當時的情景她記得很清楚。那時正是中國的春節,很多中國城的華人穿著紅衣服來劇院看演出,只有他穿著一身黑西裝,安靜地坐在觀眾席上,看上去就像一群火烈鳥中的一只黑天鵝。
費爾南德斯坦言吸引她的是他身上那種溫文爾雅的氣質。那時她正當風華之年,暗暗做著杜拉斯筆下的青春少女夢,內心渴望著東方情人。有一次,一個女伴告訴她,中國大使館有個人精通歐洲四國語言和五種印第安語,于是她去打聽了他的事,得知他已離婚,就給他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幫她把《情人》翻譯成西班牙文。
她等了兩個月,沒有收到回信,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釋然了,沒有再寫信給他,是不想給他留下胡攪蠻纏的印象。
大概過了半年,他到劇院看她的演出,演出結束后把譯稿交給了她。那時他們才正式相識。那應該是在他母親歸國的三年之后,所以他們的關系不存在任何道義上的問題。女主人認為自己有必要把這一點跟他說清楚,不希望兒子對父親有任何的誤解。對她也是。他真誠地點點頭,對此表示理解。
最后,她談到了他母親。她聽外交官提過她,在外交官口中那是個學識淵博個性要強的女人——可以說正好是她的反面。她一生都只是個班多鈕琴演奏者,對音樂之外的事一無所知,對生活也是,而且她總是依賴于人,從前依賴她的家庭,后來依賴外交官。她坦承自己是個沒什么主見的女人,并且很高興自己在婚姻生活中從來都沒用到那種東西。
因為她身體的原因,他們沒有要孩子,對探戈樂的共同愛好彌補了兩人世界里缺席的激情。外交官會拉一點兒大提琴,是為了迎合她的班多鈕琴自學的,不算專業,但在業余之上。他們和幾個朋友組成了一個六重奏,經常在一些家庭聚會式的非正式場合演出。偶爾他們也會跳舞,但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做劇烈動作,所以常常把探戈跳成華爾茲;幾乎每一支舞他們都是在忍俊不禁中跳完的。
大約半個月前,他們應邀到華人華僑聯合會參加演出。演出進行到一半時,外交官突然昏厥在臺上,送到醫院時已經不省人事。在昏迷中他一直叫著他兒子的名字,之后病情急轉直下。再后來,他有過一次清醒,那是最后的理智閃現的靈光。短短三分鐘的時間,一支舞的時間,外交官冷靜地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好像交代日常工作中的隨便一項什么事務,好像死亡并不曾緊切地迫他而來。最后他提到了自己的葬禮,希望他能留在阿根廷。她擦干了掛在他眼角的那顆像琥珀一樣冰涼渾濁的淚珠,最終照他的話做了。
按照他的遺愿,在他過世當天把人送到殯儀館火化,把骨灰暫時安放在教堂,然后通知他的兒子來參加他的葬禮。她答應了外交官的一切要求,唯獨在葬禮的事情上不想敷衍了之。她并不打算遵照外交官的遺愿選擇查卡里塔公墓,盡管那里埋葬著卡洛斯·加德爾。她托人弄到了一份布市公墓的詳細名單,打聽到雷科萊塔公墓一位將軍的后人要出讓祖先的墓地,于是當機立斷找到了當事人,很快就辦好了手續。她把自己也算到了對死者的承諾之內,買下那塊墓地的同時就向律師交代了之后兩人合葬的事宜。
他們一直談到很晚,話題大都圍繞著外交官。隨著話題的不斷深入,他記憶中缺失的部分慢慢完整起來,那個模糊的輪廓也慢慢清晰起來。于是,他又看見了那個站在清晨的薄霧中目送他乘船遠去的男人。于是,在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分別之后,那個遠去的逝者又以一個全新的形象出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