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極樂鳥開始翱翔。火紅色的羽毛搔動著他琴弦一樣敏銳的神經。他渴望翱翔,渴望與她相同的年紀,渴望時間在他身上打磨出與她同樣的痕跡。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渴望越來越強烈,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樣浮現出來,崚嶒鋒利,直指理性根底。他伸手擘開退去的海水,海水隨之予以還擊,撕裂著他的掌心。他的感覺被另一種感覺刺痛。他忍受再三,直到無法容忍,于是憤怒地將自己連根拔起,縱身躍入海中,而這時海水卻包容了他,給了他再試一次的機會。
極樂鳥還在翱翔。黑色潮流在天海相接的地方疾速蔓延,聲勢洶涌磅礴,仿佛要吞噬一切。于是他沉溺于水的綿密與溫存,迷失于自己的渴望而全然不覺。
那些基本動作——僵硬的舒展、急速的停滯、突兀的旋轉——他已經在閣樓里練習過千百遍,這時卻感到力不從心,好像置身于一塊蹺蹺板上,越感覺到她的輕靈,就越感覺到自己的沉重。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是作為空氣而不是舞伴將她虛無地托起。
他想到了那位老舞蹈家,不禁為自己的年輕黯然慚愧。再過幾十年——也許只要幾年——他就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舞蹈家,甚至一個老舞棍,并且對此堅信不疑。然而,那時她在哪里?難道她會在他的生命中再出現一次?難道時間可以倒流?難道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女人在與他共舞之前和他在海濱的大雪中向他講述自己夢幻的不墮俗流的一生?他明知自己對她來說是一種負擔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徒然地看著激情從身上緩緩流失。
自始至終她都十分清楚,所有那一切最后都將歸于激情,歸于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個體感受形式,而那也正是她走下高原越過赤道穿過大洋來到這里的原因,是她最初和最終的一貫的方向所在。于是她開始慢慢下沉,減輕他的負擔而增加他在她身上的重量,嘗試著改變兩個人的中心,某種程度上也就意味著改變整個宇宙的重心。
那是板塊的匯聚和離散,是千萬種構造同時發生同時脫離同時沉入的合力,是把一個人的靈魂全部轉移給另一個人。就在這時,他發現了自己的問題所在,他一直在努力爭取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他的引導權。歷史已經證明——歷史還會繼續證明下去——男人可以用一支舞征服女人,而女人也可以做同樣的事。當他意識到自己置身其中的是一個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時,他果斷放棄了引導,聽憑她引風下山,導河入海,最終被一條白色的影子抱起,消失在疾速后退的橋上,聽憑她帶他飛越萬里之遙,去見她的高原、大河、火紅之花、永不休憩的舞蹈、劃破時空壁壘的白色閃電。
雪霰透過月亮的光進入她的體內。他是在和一個鬼魂跳舞。和一個不明身份的女巫的靈魂在一支不明去向的箭上翩翩起舞。海風像鳥的羽翼裹著他們飛入云端,將他們化成紅色碎片,散于空中,落在地上,沉入海底。而在時間的另一端,遙遠的探戈舞曲在舞廳里久久回蕩著,好像全世界的音樂都消逝在真空之中,永遠都不再響起。
黑夜籠罩著漫長的海岸。棧橋失陷于海浪的激蕩之中。月光下的海面像柏油路一樣平靜。
在沒有尾聲的舞蹈中他們慢慢后退,從夢幻的世界里折返回切身的現實。殘留在她身上的山茶花的香氣均勻地散落在空氣之中。芬芳的氣息向他撲面而來,好像要把未盡的激情全部裹入一朵尚未開放的花里。卡洛斯·加德爾形容探戈意味著一段三分鐘的關系,博爾赫斯說探戈是孤獨者的三分鐘愛情。三分鐘遠遠不夠。三分鐘已經足夠完成一切。感謝卡洛斯·加德爾,他創造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曲子。感謝博爾赫斯的月亮,它創造了他人生中最美妙的夜晚。
和布宜諾斯艾利斯一樣,島城沒有開端。一座城市的永恒在于嚴格的海陸界限,人類的激情進行曲最終都將在漫長的海岸線上戛然而止,而激情本身是一種休止符,休止符的意義恰在于有它的時值。用不了多久,它就會把交響的樂章延伸到海上。那海上有光,有奇異的礁石,有光輝燦爛的島嶼,有人類永遠做不完的的夢,也有他們永遠都無法去到的彼岸。
Tormenta,她說出了那個古老的的密碼。那個詞就像一支箭,比星辰更遙遠,比年月更久遠,比黑洞更接近宇宙的邊緣。萬物在一瞬之間寂滅而后在下一瞬間重生,那就是風暴的中心。規避與風暴有關的一切,那就是他的現實——然而他無法規避激情。
他像一條無主的船搖曳在一片午夜的銀色的海上,沉浸在那古老的靜寂之中,感受著物外之物,靈魂世界的華麗與蕭然,呼吸的迅速消亡猶如潮水在瞬間退去,然后現實的喧嘩迎面撲來,好像一個物種從滅絕的年代折返回生命最初的起源。
凌晨,零點一刻。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時刻了。最后的時刻已經到來。他不能再倒退一步,時間也不能再往后推遲一分一秒。
拉開序幕,傾訴憂傷,迎來終曲,那是把世俗萬物全部打破重新組合后產生的全新的生命形式。形式包容全部,靈魂深在其中。靈魂的自由在激情的激蕩下層出不窮,而那正是破除了一切形式之后的最終的形象:一支箭射向虛妄的永恒,一支箭把它的方向凌駕于一切方向之上。
他和她握手,揮手,然后把手揣進口袋里,在顫抖中試圖抓緊那一切,捏碎那一切,最后放開那一切。他在一個不知道通往何處的白色甬道里目送她離開,離開月亮地,離開棧橋,最終離開了他。最終他明白了她是為她自己而來,也是為她自己而去——所有關于彼岸的故事的尾聲都是一首叫《明天有一艘船即將起航》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