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語專業里,博爾赫斯的書是必讀書目。在此之前,博氏的作品已經出了很多漢譯本,但教授們更鼓勵學生讀西班牙文原版。
早在中學時代,他就已經把博氏的書通讀過了若干遍,但永遠都不妨他讀更多一遍。他并不是能理解深奧事物的人,也缺乏普遍的心靈感受,正是博爾赫斯啟發了他的理解力和感受性。
當女人類學家提到月亮上的鏡子時,他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阿萊夫。關于那個不可名狀的形象,他曾多次試圖去理解,后來發現那是徒勞。他無法理解一個肉眼可見的包羅萬象的空間宇宙,但能清楚感受到一種外在的引力導引著他內在的世界。在那種引力的作用下,他把小說讀了更多遍。于是,當文字變成了線索像白日之光從他的眼中疾速倒退驟然消逝時,他看到了那顆被無限放大而永不變形的矢量原子球,緊接著他從無數面不同的鏡子里看到了無數個不同的自己,看到其中之一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正是在此時此刻——化身為一個與他物種的雄性完美對跖的物種的雌性涉水而來。
空氣冷清。夜色深濃。她抬頭看著月亮,臉上泛著溫和的銀色的光輝,就像不曾在沒有月亮的時間里生活過一樣。拉斐爾筆下的女人并不是完美的,因為他沒有見過塵世最完美的線條,沒有見過她——有誰見過一個叫阿萊夫的女人?
他看著她,像看一面過去的鏡子,鏡面上是冰塊般純凈的光。于是在記憶的驅使下,他重新打開了那只當年他親手鎖上的黑匣子。海水蔚藍。輪船潔白。陸地廣闊。音樂悠揚。一切都是原貌。一切都在原地。一切依然如故,沒有絲毫損毀。在那個彼岸的清晨,太陽和月亮像兩面鏡子同時出現在那片銀白色的天空中。在白色的鏡子里,他看到一個被人拖拽著——與他長年以來的記憶大相徑庭——走上跳板的男孩;在黑色的鏡子里——在那個男孩不斷回望的視野的邊緣——一個清癯的男人的形象在薄霧中若隱若現。于是,在時間凝固的若干年以后,時間重新流淌起來,一個異鄉客的孤獨形象像一個影子躍到他面前。于是,在記憶塵封的若干年以后,記憶打破了那層單薄如紙的禁錮,他又想起了那個他管他叫父親的男人。
冷風襲襲有聲,從她身邊掠過。她站在世界的中心,像一個從遠古時代穿越而來的旅行者,看著眼前的人在凝固的時間里變成永恒的雕像,永恒而靜默。現在,這個滿懷著不合時宜的激情的女人終于走到了她的彼岸,把她知道的、她生活過的、她想象著的、她對遠古神話和古老遺址留在那片廣袤土地上的神秘信息的全部理解和感受,把那一切都說與眼前的雕像聽了,一一呈現在他的面前,置于緩慢沉積的地質之上,置于疾速變幻的天穹之上,永遠散發光芒,直到進入光芒。現在,關于彼岸的一切都已離她而去,像箭離開了弦,從她語言的世界進入他現實的世界。現在,世界已經是他的了,與她再無任何關聯。
他敏銳地察覺到情況發生了變化,咒語的力量已經消失,而他將無法再像之前一樣沉默下去。他在一陣心急如焚的慌亂里找尋著四處逃逸的語言,想著說點兒什么,隨便說點兒什么都行,只要別讓音樂停下來,別讓空氣安靜下來。他在心里暗暗祈禱,視線慢慢回縮,像一臺剛剛結束放映的老式放映機在巨大的光里留下了巨大的影。
光與影是兩個世界,而光影交織的世界又是另一個世界,就像兩個物種在各自的世界里進化,完成了生命的大部分,而生命的核心永遠取決于未完成的那一小部分——黑暗與背面決定了它們是永遠對立下去還是沖破隔閡,合而為一,成為新的物種。
透過那光影參半的空間,他看到一個鑲嵌在黑白模板上的彩色幻象,仿佛一輪從海上升起的月亮。大海無邊無際,浩瀚洶涌,像風里的一塊藍色綢子布飛向遠處。一只華美極樂鳥沖破混亂的鷗群,出現在光影交錯的上空。于是,在那激烈的變化中,他看到了那個新的物種,同時透過變化的軌跡看到了它的起源。那是人類通過命名萬事萬物來完成自我界定之前的最初的方式,是個體生命從自然狀態中脫穎而出的最完美的形式,是激情和激情之外的其它事物共同遵循的唯一的體式——而在那一切的終端,一個猶如夢中囈語的聲音告訴他可以將眼前的時刻永遠繼續下去,永遠。
她從中心退下來,退到邊緣,退到退無可退之處,左腿微微向后翹起,做了一個踢腿的動作,然后右腿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接著就是流水一樣的并式滑行步,一個人的舞蹈置身于兩個人的激情之中。激情是可見的。把全世界所有舞者圍成一個圓——圓心的位置,那就是她,那就是激情的核心所在,那就是一個背負著古老家族史的女人在一支疾速飛行的箭上獲得的全新的意義。
潮聲激蕩。月光皎潔。聲與光如影隨形。水花般的皺紋在年輕的臉上緩慢生長又快速消退。老去是自然而然的,老去又是一種永恒之固,一種克服了永恒絕望的姿態。他看著她在一個旋轉的原子球宇宙中老去,關于女人的一生在他的眼中一覽無遺。
沒有哪一種音樂依賴某一種樂器像探戈樂依賴班多鈕琴一樣。現在,沒有班多鈕琴,沒有任何樂器,只有她口中哼唱的一首舊時代的探戈曲,好像是某種印第安語的等式句。
空氣的變換無跡可循,而一切早已昭然若揭:她在用一種原始的方式表達一種原始的激情,而且顯然她很擅長這種方式。當她放慢腳步向他伸出手時,他下意識地猶豫了一下,最終三分鐘的激情戰勝了三秒鐘的猶豫,他在她轉身之前抓住了那根命運的藤條。
一陣沁骨的涼意讓他的手指從她的背上彈開,像從石塊上濺起的雨滴。就在下一刻,他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拉出了現實世界,離開他的平地而走向她的高原。于是他看見了巴塔哥尼亞的風和拉普拉塔河的水,聽見了古老的班多鈕琴聲和比琴聲更古老的馬普切族人的咒語,于是他重新獲得了重力,立足于他的中心之地,感受到白色冰川在他體內悄然生長,縈繞周身,以激情的方式呈現出新生的形態,慢慢裹挾一切,主導一切,摧毀一切,最終重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