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彼岸(1)
- 棧橋上的探戈
- 琴海外史
- 2787字
- 2025-01-26 20:00:00
大學畢業之后,他獲得了一次去西班牙留學深造的機會。在別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在他卻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最后他把名額讓給了別人,按照最初的想法留在編審小組從事西語研究工作。
幾年之后,他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在拉美文學研究學會里有了一席之地,于是又一次出國的機會擺到了他的面前。這次他沒有拒絕。一來他在編審小組待了足夠長的時間,已經沒有繼續待下去的理由;二來他也想出去走走,看看這個步入新世紀的新世界是否像那些真知灼見者流說的那樣振奮人心。在帕帕的推薦下,他去了秘魯圣馬科斯國立大學任教。
利馬城是名副其實的沙漠之城。干旱的氣候對常人來說或許是種煎熬,但對他而言卻是彌足愜意的,可以說相當愜意。
在卡彭街,殖民建筑的孑遺,熟悉的鄉容鄉音,合乎口腹之欲的飲食之味,種種一切都緊密連結著他的切身所感,仿佛置身于島城的古老街區,奇特的歸屬感平息了他體內洶涌的暗流,讓他在大洋彼岸度過了一段舒心寧靜的日子。
到秘魯的第三年,他認識了一個來自拉利伯塔德大區切彭省的華裔女作家。女孩比他小兩歲,讀的是歷史學專業,在一家華人創辦的文學雜志當專欄作家,用西班牙文寫華人移民故事。他是那家雜志的讀者,讀過她寫的幾個短篇小說,文筆很不錯,故事也寫得很不錯。
女作家住在老城區中央廣場附近,平時喜歡到唐人街的華人圈子里取材,無意中聽人說起了他,一位從BJ來的喜歡吃炒飯喝印加可樂的青年教授,除了年紀的那部分——他青年時代已經過去——其它幾點都是事實。女孩讀了他翻譯的幾本書,之后用中文給他寫了一封信,約他在愛情公園附近的海玫瑰餐廳見面。
棧橋餐廳聞名遐邇,對他來說更接近一種心靈的慰藉。他之所以答應見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私心。他對她的職業很感興趣,希望能從她身上找到一絲多年來令他魂牽夢縈的那個人的影子,但是失敗了;她太年輕,也太嬌弱,不符合他記憶中的形象。
女作家的著裝是西式的,言談舉止間散發著優雅氣質,優雅而不失熱情。她簡單介紹了自己,然后說起他的譯作,坦言她很驚訝,那不像一個他那樣的年輕人能達到的水平,更像是一位經驗老到的老翻譯家的手筆——只有親身經歷過文學大爆炸的人才能對作品的語言和意境把握得那樣恰到好處。他呷了一小口咖啡,客氣地點點頭,把那些話當成是一種褒揚。
窗外潮聲起伏。午后的海面上浮動著點點黑影,看不清是海鷗還是沖浪者。他一邊聽著她的話,一邊在心里想著島城。女作家看出了他心不在焉,不再說話,安靜地品嘗面前的特色番石榴甜品。
他們在餐廳里度過了一個悠閑的下午,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談起正事。她說了自己的訴求,她有兩本書是寫十九世紀移民潮的,評論和市場還算不錯,她希望他能把它們翻譯成中文。當然,她完全可以自己做這項工作,但她沒有勇氣重讀自己的作品,而翻譯自己的作品無異于把走過的路重走一次,對她來說那是比寫作更甚的折磨。
他隱約能理解那種感受,但并沒有急于答應——作品的優劣顯然不能聽作家的一家之言。她看出了他的疑慮,說不必著急,讓他看過書之后再做答復。
半個月后,他約她在老地方見面,作為回禮請她吃了鮭魚飯和炭烤牛肉,答應做她的翻譯。
在翻譯的過程中,他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年輕的女作家,審視華裔身份如何影響了她的思維方式。他不斷地在語法和詞匯上提出修改意見,而她出乎意料地全盤接受,表示如果再版會照此修改。他們頻繁地見面,廣泛地交流,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愛情。他沒有想太多,認為感情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那時他已經過了幻想的年紀,也的確下定決心認真開始一段感情。
她稱呼他為大翻譯家,他則稱呼她為大作家,兩個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討論拉美文學,而幾乎一半話題都是圍繞著略薩和馬爾克斯。討論并非總是和氣順遂的,時常會不歡而散,但很快就會重歸于好,即便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他也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安靜地等在海邊就行了。從一開始他就以那樣一個雕塑般的憂郁形象被女孩愛著,堅信愛他的人終會投向他,就像輪船終會投向大海。
大作家喜歡穿藍綠色的衣服,像行走的胡曼蒂湖,性格和眼睛都像湖水一樣清澈純凈。
那里也是他們常去的約會地之一。在那個時候,徜徉于湖光山色之間,他竟想到了未來,想到了和一個女人共度一生。平心而論,她的確是一個堪稱完美的人生伴侶,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工作上,她帶給他的令他身心開闊的東西比任何人帶給他的都要多得多,而且好得多。作為女人本身給他的感覺也是那樣,作為女人她是有十足魅力的,作為女作家的魅力更在多數女人之上。她就像一個生活在現代文明體系中的古代印加人,一身兼備時尚思維和古老智慧,而且——顯而易見——后者多于前者。她說西班牙語,對他說漢語并不介懷,也從不要求他在任何存在差異的事情上做出選擇,強迫他放棄他一貫的立場和方式而與她保持一致。
大作家對一切人情世故洞若觀火,對自己交往的這個男人也是如此。她明白他的位置、他的高度、他的方向、他的距離,以及建立在那一切之上的最終姿態——以一種近乎絕望的孤僻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女人對男人付出的感情她對他付出的只多不少,而他也切實感受到了,一個現代女性表達愛意的方式讓他自慚形穢。
當然,他也愛她,至少他是那么想的。愛是一種翻譯,是把兩個人的語言翻譯成同一種語言,而男女之情是一種能量轉移,兩個人的關系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所有他從她那里得到的一切,他都希望以同等的分量返還給她,而事實卻是,他并沒有那樣的能量,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不斷向內挖掘,渴望發現一種可以令激情永葆鮮活的事物。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午夜的棧橋上,透過月亮的鏡子看見一個男人在現實的沼澤里泥足深陷,他意識到他是在埋葬自己,同時也在埋葬她。他認為是時候結束他們的關系了,但他卻無法開口,沒有辦法對她說出決絕的話。他們已經是肌膚之親,親密無間,形如一人,他無法把自己的一部分割裂出去。
最后,還是她幫了他的忙。早在他發現問題之前,大作家就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困境。為了靠近她,他甘愿放棄自己的個性;為了離她更近,他拆掉了他的荊棘墻;為了維持他們的關系,他犧牲他的才華來成全她的文學之固。那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也很感動他那么做,相信他對她絕非虛情假意,但那并不能掩蓋感情背后的事實:他的愛是殘缺的,是不完整的,是一種近乎冷漠的細水長流。他始終保留了情感中核心的部分,就是最熱情最有溫度的那個部分。她是在風的邊緣感受著風,永遠也無法走到中心之地,對她來說永遠也沒有真正的激情可言。一切缺乏激情的努力都只是徒勞,只能是絕望的消耗,其結果也只能是令兩個人精疲力竭,最終徹底垮掉。
有一次,在馬丘比丘,她鼓起勇氣把那一切對他說了。本來她的想法是寫信給他,但思考再三之后覺得那樣過于殘忍,還是當面說更好些——語言,即使破壞性再大,最終都會消散在風中。一切語言皆可隨風而逝,更何況還是從古老圣城吹來的風。
她的想法很好,認為在那樣的環境說那些話他會更容易理解,也就更容易釋懷。最終他確實理解了,也釋懷了,不過那是多年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