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張三順說的是不是實話，李聽玄倒不怎么懷疑，他只是下山少，又不是傻，縣里的百姓對縣衙官員什么評價，他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了。

要說這位縣丞大人為官清正，那是假，該貪的銀錢他也一分沒少過，別人送禮他來者不拒，貪財這帽子他戴得很緊，坊間甚至流傳有一句話：

張三順的三順，乃是“順手，順腳，順金銀”。

但，他也是真做實事。

自從縣令吳言上任，請了一道詔令將他升為縣丞后，他便主張修建了多條道路，縣內一些店鋪的名號也都是他幫襯著打出去的。

總的來說，這是個貪官，但心眼兒不壞——若真是壞種，李聽玄也不會在這兒坐著跟他聊這么久。

至于縣令吳言，他倒是知之甚少，在云隱縣的存在感也低，只知道正如這位張縣丞所說，是京城降下來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因此，張縣丞的話大抵還是可信的。

兩人又簡單聊了幾句，李聽玄畢竟還餓著肚子，便打算起身回返。

“道長這邊請?！?

見道長起身告別，張三順緊跟著起身，走在前面領路。

也就在這時候，李聽玄注意到依舊站在角落里的王桐。

“大人，那位王兄弟可是還要留在衙內？”

張三順愣了片刻，這才記起來這回事，忙扭頭道：“王桐，你也別在這兒站著了，趕緊回去吧，你家里人估計要等著急了?！?

他頓了頓：“哎，我記得你家好像住在桂平鎮，與道長順路？要不你送道長一程？”

王桐抱拳領命：“是?！?

遂與道長站在一塊兒。

此時已是月上枝頭，李聽玄與縣衙眾等告別，和王桐一道，踏月而歸。

張三順這邊，剛送別了李道長，忽的一拍腦門：“我這記性真是差了，忘了讓道長把東西帶上！”

他忙不迭跑到后堂，找到負責看守物件兒的皂吏：“東西呢，快把東西給我，我這會帶著應該還能追上。”

皂吏疑惑：“大人，東西不是被李道長帶走了嗎？”

“帶走了？”

張三順先是一愣，他印象中道長臨走時手上似乎并沒有拿著東西。

于是問一直跟在身邊的皂吏：“方才道長走時，手里可有拿著東西？”

皂吏搖頭。

另一皂吏提醒道：“大人，我卻是無意中瞧見，李道長手里有個葫蘆，他將葫蘆蓋兒打開，那些物件兒便全都飛進葫蘆了?！?

張三順這才恍然，也是，似李道長那般人物，拿走物件兒該是如蜻蜓點水不著痕跡的，倒是他井底之蛙了。

“唉，只可惜，沒能見到道長施展神通！”

還是剛才那皂吏，笑道：“大人，若是道長真的故意在我等面前展露神通，反倒落了下乘，那仙人也就不仙了。”

“嗯，此言有理?！?

張三順點頭稱是，背著雙手，抬頭望著月光，那正是道長離開的方向。

“真是神仙手段吶……”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卻說李聽玄與王桐兩人走在夜晚縣城的街道上，王桐是個悶葫蘆，一路憋不出三句話來。

李聽玄閑得發慌，便嘗試找點話題，總算不至于讓兩人之間的氣氛完全冷下來。

拐過幾個彎，進入新的坊市。

這邊的房屋明顯要比縣城中心的低矮一些，好在大多都是獨門獨戶的小院，院墻也矮，稍微墊一墊腳，就能看清院內的景象。

有狗兒聞到生人的氣味，吠叫不止，待他們離開又迅速寧靜下來。

經過一處小院時，王桐明顯放慢了腳步，踮著腳，抻著脖子朝里面張望了一眼。

“王桐兄弟知道這院子？”

李聽玄同樣看向這小院，卻覺不出什么稀奇，相比其他小院還要略顯破敗一些。

“嗯。”

王桐點了點頭，總算愿意開口說幾句話了。

“小的時候，家里還只有我一個孩子，就是住在這兒，現在故地重游，有些懷念罷了?！?

李聽玄側耳傾聽，表現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

說到自己的故鄉，王桐心情很好，也愿意多說幾句。

“家父是個木匠，總能弄來不同種類的木頭，我兒時頗有子承父業的意志，總求著他給我弄點木頭回來玩，記得有一回，他帶回來兩棵樹苗。”

“他對我說，一棵是金絲楠木，生長緩慢，往往百年方能成材，但價值極高，號稱一兩木頭一兩金；還有一棵則是泡桐，生長極快，用不了幾年就能成材，但價值低，不比楠木?！?

“他說，我想玩木頭，就自己栽樹，等樹長大了，自己砍下來玩?，F在想想，他那時候也多少有些敷衍我的意思，呵呵，畢竟誰長大了還惦念著木頭呢？”

“不過我那時當真了，心想泡桐生長快，我想快點玩到，便果斷選了泡桐，栽在前院的空地上，我名字里這個‘桐’字，大抵也因此而來。”

“后來呢？”

李聽玄踮腳望向小院，不見泡桐，只有一個被砍伐的樹樁，旁邊堆著柴，上面還插著一柄斧子。

王桐道：“那時候家里尚有一點余錢，家父便送我去讀書，后來舍弟舍妹出生，父親年紀也大了，不得不賣掉這小院，轉而去桂平鎮定居?！?

“眼看家中錢財日益消耗，我便沒有再讀書，跟他們大吵了一架，跑來縣衙當快班，一個月……二兩銀子。”

李聽玄笑問道：“可曾后悔？”

王桐一愣：“后悔什么？”

“你當年若是堅持讀書，說不得如今已經高中舉人，甚至進士了，榮華富貴取之不盡，美女香華用之不竭，你就不曾有一點后悔？”

王桐嘆道：“我知道我自己不是那讀書的料子，莫說舉人進士，怕是連秀才都難考上，與其在考場磋磨一生，倒不如急流勇退，給二老送終，再把弟弟妹妹撫養成人，也算全了孝悌之義?！?

李聽玄聽罷，若有所思。

若將修仙比作讀書，那一道道科舉便是一道道劫難，那“榮華富貴，美女香華”便是所謂“長生大道”，他與王桐，有許多相似。

夫道，非大毅力者不可近，非大神通者不可成。

他既然選擇向“道”，便再無后退之理。

“急流勇退”，四個字已經從他的字典里消失了。

王桐當初選擇了泡桐，乃是年少不知事，若要他來選，定選那金絲楠木。

莫說百年成材，縱是千年萬年，只要能得道，便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