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路無言,王桐本來話就不多,李聽玄又陷入沉思,于是空曠的街道上便只能聽到二人的腳步聲了。
俄頃,二人共至桂平鎮。
不出所料的,那月光之下,黃泥路口,早有一對老夫妻互相攙著,面朝縣城方向,望眼欲穿。
王桐遠遠看到二人,與李聽玄知會一聲,一路小跑過去。
“爹,娘!”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二老精神一振,很快把他圍起來,一個個關切的問題接連不斷地拋來。
“桐兒今日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有沒有什么爹娘能幫你的?”
“縣衙是不是出事了?”
“桐兒吃飯了嗎?”
王桐耐著性子,一個一個回答,二老得知事情原委,方才松了口氣。
又對著走過來的道人行禮:“見過李道長!”
李聽玄回了一禮:“貧道稽首。”
畢竟夜深了,縱是親子相聚,也不好在街上大聲喧嘩,一行四人便踩著如水的月光,朝王桐家里走去。
二老一路上對王桐噓寒問暖,當事人沒什么感覺,倒是讓李聽玄這個兩輩子都不曾擁有一對真正意義上的父母的感慨良多。
老師雖悉心教導他修行,可畢竟遠在天邊,哪怕想一敘師徒恩情都做不到。
他心中對老師懷揣感恩,也自然希望自己能和天底下大部分人一樣,擁有一個溫馨的家。
不過,若連這點寂寞都耐不住,又何談往后百年、千年、萬年的孤寂呢?
他如此想道。
正如王桐所說,他家里已經沒什么余錢了,他當皂吏的那二兩銀子在收入中占據了很大一部分,因此他的家看上去不甚精美,甚至稱得上潦草。
在鎮子的邊緣地帶搭了一個小院,外圍用粗陋的木頭圍了一圈籬笆,僅二尺來高,擋野貓野狗尚且做不到。
里頭一共兩間房,都是泥巴墻,氈片頂,勉強能擋些風雨罷了。
倒是容易教人聯想到少陵野老詩中的那個殘破草屋。
王父王母輕手輕腳地推開柴門,但畢竟鬧了些動靜出來,里面很快亮起燭火,兩個半大的孩童帶著蠟燭開門飛奔出來。
孩子心思敏銳,兼之心憂家中大哥,就算困頓也在忍著,一聽到動靜便迫不及待地跑出來。
“大哥!”
“哥哥!”
兩小孩撲進王桐懷里,對自家大哥很是依賴。
王桐來者不拒,輕輕將一對兄妹攬入懷中,此時的他與剛才截然不同,兄妹三人言笑晏晏。
二老則趁機擺出臉色:“不是讓你們趕緊睡嗎,怎的到現在還沒躺下?”
兩個長相頗為可愛的小孩沖二老做了個鬼臉,還是王桐勸了一句,這才帶著蠟燭飛奔回屋。
二老面帶歉意地看向李聽玄:“孩童頑劣,讓道長見笑了。”
李聽玄笑著擺擺手:“貧道倒是覺得可愛得緊。”
站在柴門前與王桐一家寒暄幾句,謝絕了三人邀請他入內坐坐的好意,獨自一人回了云隱山。
離開時,尚能聽到背后茅屋內傳來陣陣歡笑聲。
“大哥,你老說衙門里的飯不好吃,你看,這是我給你留的!”
“哥哥,今晚有肉吃,我的那片沒動,喏,專門給你的!”
“桐兒,這會還沒吃飯吧,鍋里還燜著飯,為娘給你盛來。”
“去,去,小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趕緊睡覺去,也別吵著你們大哥,他明兒還要去衙門當值呢。”
一家五口,其樂融融,直到王爹用命令般的口吻強迫兩個孩子趕緊去休息之后,那屋內方才靜了下來。
李聽玄笑了一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默默加快了腳步,向云隱山去。
觀內自是無人的,老肖也不在。
他回來時,注意到旁邊的木屋已經快要蓋好了,估摸著還有一兩天便可完工,老肖卻不知跑哪去了。
推開觀門,走進觀內,里面唯有更漏仍在緩滴。
好在還有蟲鳴鳥叫相伴,耳朵不至于孤寂。
他在門口定了片刻,方才釋然一笑。
既然向道,便要做好一人獨行的準備,這樣的日子,還有很長。
拍了拍葫蘆,把那些從縣衙帶回來的東西放出來,倒是不急著查看是什么。
今日著實有些累了,簡單收拾洗漱一番,換了身利落的短衫,躺在榻上蒙頭就睡。
意識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撥動心弦,李聽玄無暇顧及,沉沉睡去。
待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
外面又傳來老肖敲敲打打的動靜,倒是讓他感到一絲親切。
翻身起床,穿衣,洗漱,做飯,上香,一應流程很快完成。
若說跟之前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現在上香的時候更誠心了,畢竟如今知道老君爺是真實存在的,一發不敢怠慢。
接下來,就該拆開那堆物件兒看看了。
他將東西都搬到床前,隨后凈手,給自己來一點莫名的儀式感,便拆開最長的那個牛皮包裹。
里面是一柄劍鞘與一封信。
拿起劍鞘仔細觀摩一番,應該是木頭制成,外面裹了一層牛皮。
看似簡單,但若是細細查看,便能發現其上工藝隱有玄機,木料與牛皮的選取也十分用心,握在手里不會打滑,木料輕盈,卻不會輕易折斷。
該會是誰送的呢?
李聽玄心中有一個猜測。
拆開信來看,不出所料,落款乃是“姜幼儀”三個字。
信中稱,她發覺道長腰間所配寶劍價值不菲,卻無劍鞘保護,這等寶貝,若是受了玷污,亦或者被有心之人盯上,難免又是一樁麻煩——
她還刻意強調,并不是怕道長打不過賊人,只是擔心道長會嫌麻煩,故此命專人打造了這柄牛皮劍鞘,遣人通過建立在大虞各地的驛站送來,聊報道長救命之恩。
對于這柄十分用心的劍鞘,李聽玄自己是喜歡的,不過用不用,還得問問正主的意見。
七星劍微微嗡鳴,并沒有抗拒的表現。
沒人會拒絕一間精美低調的住宅的——劍也不例外。
李聽玄將七星劍插入劍鞘,欣賞一番,發現完美契合,便放在榻上,接著拆第二個包裹。
這是六個包裹中第二大的,方方正正。
拆開來看,里面乃是一冊謄抄藍封皮線裝書籍,一寸來厚,單就樣式而言,倒與他靈臺中的那冊無名導引法有些許類似。
書上有字,曰《百戰帖》。
旁邊附了信,這帖乃是兩兄弟之一的李平山所贈。
據他所說,這是天刀門歷代門主、長老將自身畢生所學納入其中,又經歷數代人整理而成,帖中武學包羅萬象,乃是天刀門最重要的寶貝。
李聽玄心頭一喜,他如今修行緩慢,煉精化氣乃是個水磨工夫,雖有七星劍護身,但畢竟每隔七日方能放出一次強大的劍氣,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手段了。
而有這戰帖,便能彌補他在戰斗方面的不足,雖是些江湖手段,但在他修行有成之前,應該都很有用。
前番欲求術法而不可得,今次無心插柳卻成了蔭。
該說是緣法呢,還是善有善報?
下一個略小些的包裹中,則裝了一枚玉片。
此物乃是王奕所贈,他稱王家并沒有什么東西能入仙人法眼,唯有這枚二十年前王家先輩無意間得到的玉片,王家二十年都未曾破解其奧秘,思來想去,便將此物轉交給道長了。
李聽玄拿著把玩了一番,卻同樣沒能發現什么玄機,只好暫時將其放置一旁,拆剩下的包裹。
這些包里的東西就顯得俗氣了,大多都是些珠寶銀票之類的,張選還特意挑了一頂鑲滿寶石的蓮花冠送來,信中得意滿滿,以為道長一定會喜歡這個。
可惜這蓮花冠對李聽玄的吸引力甚至還不如李平山送的《百戰帖》。
隨手把蓮花冠擱在一邊,打算抽個時間帶下山去賣了,復而開始研究王奕送來的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