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的幾日里,軒轅嶼幾乎每晚都?xì)w家甚晚,仿佛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護(hù)。慕容雪在等待中漸漸困倦,最終抵擋不住睡意的侵襲,半夢半醒之間,偶爾能模糊感知到他上床的輕微響動。然而,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窗欞,她醒來之時,身旁卻早已空無一人,只留下一絲未散的涼意。慕容雪深知他心中所介懷之事,其實她也有意主動開口化解這份尷尬,但他那冷淡的態(tài)度,卻如同冬日里的寒風(fēng),讓她心生怯意,不知從何說起。
吳媽見狀,便輕聲勸慰道:“國公爺對您還是有深厚感情的,男人嘛,總是愛面子。夫人您若是先服個軟,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夫妻之間,哪有隔夜仇呢?!眳菋岆m然滿心向著自家夫人,但也明白男人心中的那點小九九。偏偏這兩人都是驕傲的性子,誰也不肯先邁出那一步,給對方一個臺階下。
聽著吳媽的話,慕容雪靜靜地折了一枝新綻的臘梅,輕輕插入窗臺邊那只汝窯天青釉面的花觚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她自然懂得這個道理?;叵肫鹪诔碳視r,程瓚對她也是這般態(tài)度,那時的她滿懷斗志,結(jié)果卻是撞得頭破血流,才肯死心。如今,嫁給了軒轅嶼,又遭遇了同樣的問題,她心中的勇氣早已消磨殆盡。
……她真的是怕了,怕再次受傷,怕重蹈覆轍。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間就到了臘月二十九。
姜國公府內(nèi)熱鬧非凡,處處洋溢著過年的喜慶氣氛。軒轅瑞領(lǐng)著嫙姐兒一道來到瀟湘院,陪著慕容雪一起剪窗花、貼春聯(lián)。兩人都穿著圓滾滾的棉襖,顯得格外可愛。
慕容雪本就喜好熱鬧,便吩咐丫鬟將眾人都領(lǐng)到暖閣中去,一同圍坐在羅漢床上剪窗花。窗花的圖案琳瑯滿目,有喜鵲登梅、燕穿桃柳、孔雀戲牡丹、獅子滾繡球、鶴桐椿、五蝠捧壽、犀牛望月、蓮年有魚……軒轅瑞看著自家嫂嫂剪出的窗花栩栩如生,不禁瞪大了眼睛,驚嘆道:“嫂嫂真厲害!”
慕容雪微微一笑,心中卻涌起一股淡淡的苦澀。她原本并不擅長這些手工活兒,因為心總是靜不下來,總是心浮氣躁的。但如今,為了打發(fā)時間,也為了讓自己不再那么胡思亂想,她便開始學(xué)著做這些。
嫙姐兒也非常喜歡這位堂嫂,手里拿著慕容雪剛剪好的兔兒剪紙,歡喜地笑道:“我母親就不會剪這個?!眿熃銉旱哪赣H李氏是大家閨秀,針線活兒一流,但這剪紙卻是很少碰的。她又仰著臉兒道:“……嫙姐兒以后能經(jīng)常來大堂嫂這邊嗎?”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和歡喜。
暖閣里暖洋洋的,小女娃一張臉紅撲撲的,穿得像個可愛的小胖球,腦袋上扎著丱發(fā),脖子上戴了一個金項圈,看上去就像從年畫上走出來的小福娃一樣。
看著這倆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慕容雪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她點點頭道:“當(dāng)然可以。”
嫙姐兒開心地笑了笑,胖乎乎的小手伸到一旁的碟子里,拿了一塊糖瓜遞到慕容雪的嘴邊。那糖瓜是用黃米和麥芽熬制而成的,吃起來脆甜香酥,讓人回味無窮。
慕容雪吃著糖瓜,又給嫙姐兒剪了一個燈籠圖案的窗花。她坐在羅漢床上,看著嶸哥兒和嫙姐兒在窗戶上貼窗花。嶸哥兒負(fù)責(zé)貼,嫙姐兒在邊上指揮著,兩個胖墩墩的小人兒,一舉一動都透著可愛和純真。
這時,佩玉挑了簾子進(jìn)來,說了一句:“夫人,表姑娘來了?!?
慕容雪擱下手中的活兒,朝著湘妃竹簾那兒一看,就見披了一件白底綠萼梅披風(fēng)的纖細(xì)身影走了進(jìn)來。于惜惜一張白皙的小臉被凍得有些發(fā)紅,見著慕容雪,便淺淺一笑,道:“表嫂?!?
慕容雪對于惜惜并沒有好感,但面上還是客客氣氣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請她落座。軒轅瑞瞧見于惜惜,對她的不喜卻是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在臉上。倒是年幼些的嫙姐兒,瞧見于惜惜,一如既往地乖巧地喊了人。
丫鬟替于惜惜接了披風(fēng),又替她搬了個繡墩。于惜惜坐到了慕容雪的身旁,瞧著慕容雪手邊的剪紙,就贊嘆道:“表嫂的手可真巧?!?
她再次打量起慕容雪來。只見慕容雪的一雙手,十指白皙修長,嫩如春筍,指甲修得圓潤整齊,是健康的粉色,非常的好看。于惜惜心中不禁暗自嫉妒,怎么她身上哪里都好看?
于惜惜覺著,軒轅嶼會娶她,也不過是因為她的容貌罷了。畢竟除了容貌,她也不覺得自己在其他方面遜色于慕容雪。只是女人生得美,本身就是一種資本。倘若她再美一些,軒轅嶼興許也不會對她視而不見。
女人總是不太喜歡長得太好看的女人,即便是自己也長得好看,也想從對方的身上尋些缺陷,仿佛尋著缺陷了,心里才會稍稍平衡些。于惜惜也是如此,但偏生在慕容雪的身上,她找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
慕容雪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剪著玩兒罷了,讓表妹見笑了?!?
于惜惜也微微一笑,說道:“我也閑來無事,剪了一些窗花,便想著給表嫂送來?!闭f完,她轉(zhuǎn)頭吩咐丫鬟拿過來。
丫鬟手里端著描金托盤,上頭放了一些剪好的窗花,擱到了羅漢床的幾上。慕容雪低頭去看,拿了一個起來仔細(xì)端詳著。只見這窗花剪得甚為精致,一看便知是個中高手所為,而且肯定是花了很多功夫的。
特別是那幅百菊圖,更是令人嘆為觀止。要知道,百菊圖非常考驗刀法。譬如上面一種叫“龍吐珠”的菊花,葉色濃綠,花尊如玉,花瓣層層疊疊,纖細(xì)綿長,錯綜復(fù)雜。剪這種菊花時,需要一瓣一瓣慢慢地剪,剪完后花瓣還要微微卷曲形成花朵才行。而另一種叫“綠水秋波”的菊花,它的花瓣非常復(fù)雜,長短不一,微端卷曲,中間形成團(tuán)狀,花瓣濃密。伸張開時卻逐漸稀疏,剪完后還要保持著花朵盛開的形狀,自然是非常難的。
還有那“玉翎管”、“花紅柳綠”、“點絳唇”等圖案,都需要極巧的手才能剪得出來。相比之下,慕容雪覺得自己剪的這些窗花,的確只能算得上是玩玩而已了。
于惜惜見狀,便道:“表嫂喜歡就好?!?
嫙姐兒在一旁看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剪得真好看,像真的一樣?!?
在一旁,小軒轅瑞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糖瓜,他瞥了一眼嫙姐兒手中的百菊圖,便按捺不住好奇心,湊上前去說道:“讓我瞧瞧這寶貝……”小男孩動作敏捷,一把就從嫙姐兒緊握的手中奪了過來。然而,嫙姐兒尚未松手,那幅精美絕倫、無與倫比的百菊圖,便在兩人的爭奪中“刺拉”一聲,被無情地撕成了兩半。
于惜惜原本溫婉的笑容瞬間僵住,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嫙姐兒驚呼一聲“呀”,瞪著小嘴看向軒轅瑞,語氣中充滿了責(zé)備與惋惜:“你瞧,都撕壞了。”
慕容雪剛欲開口責(zé)備軒轅瑞,他卻已搶先一步,轉(zhuǎn)過頭對于惜惜誠懇地道歉:“對不起于表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毙∧泻⒋郊t齒白,模樣雖與長兄軒轅嶼有幾分相似,卻更顯活潑乖巧。他這副無辜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憫,不忍心責(zé)備,更何況是于惜惜呢?
于惜惜心中雖有些不悅,但見軒轅瑞如此可愛,便也強(qiáng)顏歡笑道:“沒關(guān)系的,這不過是一幅普通的剪紙罷了,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然而,她袖中的手卻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要知道,這幅百菊圖可是她花了整整半個月的心血才剪成的。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這時,春蘭適時地走過來,打破了沉默:“夫人,紅薯已經(jīng)烤好了。”
暖閣里的火爐上正烤著幾個紅薯,此刻已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
慕容雪見狀,便對于惜惜說道:“于表妹來得真是巧,這紅薯烤了小半個時辰,此刻正香呢,你可要嘗嘗?”她自小在飲食上從不虧待自己,雖然出身尊貴,卻也能品嘗山珍海味,也不嫌棄這些粗茶淡飯。
于惜惜一聞這香味,便覺得有些餓了,于是笑著答應(yīng)道:“好啊。”
佩玉和春蘭聞聲將幾個烤得金黃的紅薯端了上來。
軒轅瑞和嫙姐兒見狀,立刻圍了上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紅薯,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慕容雪也覺得這紅薯香氣撲鼻,便分了一個給于惜惜。佩玉則替她將烤紅薯剝好,熱騰騰的紅薯散發(fā)著誘人的香甜氣息。慕容雪低頭輕輕咬了一口,只覺得又甜又糯,雖然有些燙口,但真的非常好吃。
屋子里眾人正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噭屿o。
軒轅嶼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來,看到暖閣里圍坐在羅漢床邊的大大小小幾個人,他的眉目稍稍溫和了一些。
慕容雪和于惜惜見狀,立刻站了起來行禮。
軒轅嶼在家中只穿了一件竹青色杭綢直綴,看上去高大偉岸,氣勢逼人。他這樣的男人,即使沒有其他的優(yōu)點,也足以令女人著迷,更何況他還有著那樣的身份和家世。
于惜惜恭敬地行了禮,軒轅嶼則輕輕頷首,隨后走到慕容雪的身邊。慕容雪手里拿著咬了兩口的紅薯,輕聲喚道:“國公爺?!?
“……大哥,這烤紅薯可香了,你要不要一起吃?”軒轅瑞也湊了過來,一臉期待地看著軒轅嶼。
然而……紅薯已經(jīng)分完了。慕容雪心想。這烤紅薯原本就只烤了四個,被于惜惜分走了一個,現(xiàn)在真的沒有多余的了。
于是,她便將自己還沒動過的紅薯遞給了軒轅嶼,笑容甜美地說道:“大表哥,我這個給你吧?!彼⑽⒀鲋^,露出一截白皙纖細(xì)的脖頸,看上去非常優(yōu)美。
然而,軒轅嶼只是淡淡地說道:“不必了?!彼踔翛]有多看她一眼。
之后,他的目光便轉(zhuǎn)向了身旁的妻子。
慕容雪捧著烤紅薯,剛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神,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他看她做什么?卻見下一刻,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稍稍抬了抬,然后俯下身,一口咬住了她手里烤紅薯……她剛剛咬過的地方。
慕容雪瞬間懵了。
就聽身旁的軒轅嶼評價道:“嗯,味道不錯?!?
嫙姐兒在一旁小聲笑了起來,聲音脆脆地說道:“堂兄在搶堂嫂的紅薯呢!”
慕容雪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低了低頭,沒有再看他。
不過……他不是還在生氣嗎?怎么又忽然做出這樣的舉動?
晚上,慕容雪與軒轅嶼一同用了晚膳。見他擱下碗筷,她也跟著放下。猶豫了一會兒,待見軒轅嶼似乎要起身時,她便試探地問道:“你還要去書房忙嗎?”
軒轅嶼自然將她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回望著她,原本的確有事情要忙的,但此刻卻說道:“沒有,今晚不去了?!?
慕容雪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眉梢略微染上了些笑意。她忽然覺得,有時候稍微低個頭,也不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之后,慕容雪去了凈室沐浴。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軒轅嶼坐在邊上的太師椅上,穿了一身潔白如雪的綢質(zhì)寢衣,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他的樣子非常閑適,仿佛世間的一切煩惱都與他無關(guān)。
慕容雪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書,便坐了過去,與他商量起事情來:“……等新年一過,我便想把椹哥兒帶過來。他年紀(jì)太小,而且不愛說話,我想讓他住在瀟湘院,你覺得怎么樣?”
燭光映襯下,軒轅嶼硬朗的眉眼比白日里多了幾分柔和。他似乎是想了想,才看向慕容雪問道:“住在這兒?”
“……嗯?!蹦饺菅c頭答道。這樣她才能親自照顧他。然而,聽他的語氣,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她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難道不好嗎?于是她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吵著你的?!?
她從小就知道,他特別喜歡安靜。小時候她在他看書的時候和他說話,他就板著臉讓她出去玩。
軒轅嶼聞言,緩緩開口道:“也不是不好。不過你畢竟不是他的母親,暫住一段時間可以。但他是軒轅家的孩子,不管住多久,總是要回去的。你不能對他太親近,而且日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頓了頓,才繼續(xù)說道,“不如讓他和嶸哥兒住在一起吧。嶸哥兒比他大不了幾歲,小孩子之間更容易相處?!?
嶸哥兒的平安軒本就離瀟湘院不遠(yuǎn),而且?guī)V哥兒的脾氣好,椹哥兒是男娃,兩個人湊在一起玩,再好不過了。慕容雪聞言眼睛一亮,便說道:“嶸哥兒念書的時候,椹哥兒也可以一塊兒聽聽?!?
軒轅嶼語氣溫和地提醒道:“椹哥兒才剛開蒙呢?!?
而小軒轅瑞自幼便展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聰慧,早已學(xué)得了許多知識,即便是椹哥兒跟隨著他一同前往學(xué)堂聆聽夫子的教誨,也往往是一頭霧水,難以跟上進(jìn)度。
……她心中不禁暗自懊惱,自己怎就沒有早些想到這一點呢?
“不過,或許可以讓嶸哥兒來教導(dǎo)他,嶸哥兒可是最喜歡傳授他人知識了?!避庌@嶼望著她那愣怔的模樣,輕聲補(bǔ)充道。
隨著話語的深入,他愈發(fā)覺得這個方法切實可行。慕容雪聞言,輕輕頷首,臉上綻放出喜悅的笑容:“那好,待到幾日之后,我便與嶸哥兒商議此事?!睅V哥兒性情溫和,平日里與東院的茂哥兒、嫙姐兒相處得極為融洽。而這姜國公府中,除了軒轅嶼與軒轅峋兩位兄長外,再無同齡的玩伴。倘若椹哥兒能夠來此,他定會歡欣鼓舞。
慕容雪最為牽掛的,便是她二哥留下的這根獨苗。如今,一些問題已然得到解決,她的心情自然是格外舒暢。
夜幕降臨,她躺在床上,心中卻因興奮而難以入眠。她期盼著早日度過這新春佳節(jié),將椹哥兒從軒轅家接回身邊。他還年幼,只要多加關(guān)愛,多與他交流,他的性格定會逐漸開朗起來。
若是日后他能如嶸哥兒那般活潑聰慧,那便更是錦上添花之事了……
解決了椹哥兒的問題后,慕容雪的心境漸漸平和下來。她靜靜地聆聽著身旁之人那淺淺的呼吸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沖動,斟酌了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氣,用微弱的聲音說道:“軒轅嶼,我有些心里話想對你說。”
他并未有任何反應(yīng),但她深知他并未入睡。于是,她繼續(xù)自顧自地說道:“……你之前不計前嫌,救了我三哥,我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說實話,我當(dāng)初嫁給你時,心中是有所不甘的。我也不知道,你娶我到底是為了什么……你了解我的性情,我并無多少優(yōu)點,之前還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情。如果你……如果你還愿意接納我,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妻子。”
回想起往昔,她總覺得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如今想來,那時的自己實在是太過自負(fù)了。
“軒轅嶼?”
“……我在聽。”
她似乎從未在軒轅嶼面前如此小心翼翼過,以前她行事總是毫無顧忌。慕容雪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繼續(xù)說道:“然而,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而且有些過錯,或許永遠(yuǎn)都無法彌補(bǔ)。我在程家待了五年,做了五年的程二夫人,許多人都對我有所認(rèn)識。那日之事是福哥兒,日后或許還會遇到其他人。你若總是為此生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