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不會失眠了。郁金香不會允許我失眠。她知道不能讓我順著性子胡鬧。我們合理地安排睡眠,做愛,然后睡覺。如果她發現我沒睡著,就再做愛。盡管喝了很多水,我卻睡得很好。這樣,只在白天我才會忙著找事做。
我曾經忙得不可開交。對,我是個研究生,正在修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我的論文委員會主席和我父親都認同:人得專業化。有一次柯爾姆生病了,我父親卻不肯給他開處方。“泌尿科醫生又不是兒科醫生,對吧?”好吧,誰又能說得過他呢?“去看兒科醫生。你難道不是研究生?你當然知道專業化有多重要。”
我的的確確是知道的。我的論文委員會主席沃爾夫勒姆·霍爾斯特博士承認,他還從未接觸過我選的如此專業化的題目。
我承認,我的論文題目很少見。我的論文原本應當是《阿克海特和古諾》的原創翻譯,這是一首用古低地諾爾斯語寫的歌謠。事實上,我這個譯本是唯一的譯本。知道古諾爾斯語[1]的人不多。古東諾爾斯語和古西諾爾斯語[2]的一些諷刺詩里曾經提到過,但卻對它十分輕視。古東諾爾斯語是一門已死亡的語言,后來發展成北日耳曼語,又逐漸演變成了冰島語和法羅語。古西諾爾斯語也已經消亡,逐漸發展成北日耳曼語,又發展成瑞典語和丹麥語。但死得最徹底的是原先的古低地諾爾斯語,它最后湮沒,沒有發展成任何一門語言。唯一用這門原始語言寫過的就是歌謠《阿克海特和古諾》。
我想要把這首歌謠作為某種古低地諾爾斯語的詞源學字典,包含在我的論文當中。也就是一本解釋這種語言的起源字典。霍爾斯特博士對這樣的字典很感興趣,他認為這在詞源學中可能會派上用場,所以才認可了這個論文主題。他真實的想法是這首歌謠純屬垃圾,雖然要他證明這一點很難。霍爾斯特博士對古低地諾爾斯語一無所知。
一開始我感覺詞典這塊非常難。古低地諾爾斯語很老很老,起源已經很模糊。往前看一看瑞典語、丹麥語和挪威語才能知道古諾爾斯語的詞匯會演變成哪些意思。我發現這些詞實際上是古西諾爾斯語和古東諾爾斯語糟糕的發音變種。
接著,我找到一個辦法可以簡化詞典的這部分。恰恰因為誰也不懂古低地諾爾斯語,我其實可以以假亂真。我發明了許多詞源。這也讓《阿克海特和古諾》的翻譯變得容易了。我編造了許多詞。要想區分出真的和編造的古低地諾爾斯語,實際上非常困難。
沃爾夫勒姆·霍爾斯特博士一直都不知道其中的區別。
但是我完成論文很有難度。我想辯解一下,我是出于對主要人物的熱愛才不想這樣編下去。這是一個非常私人的愛情故事,沒有人懂它。我想說,我真心實意地覺得《阿克海特和古諾》應當有一點私人空間,所以才不想再編了。但任何哪怕是認識我一點點的人都會說,我在無恥地撒謊。他們會說,我不想再編下去的原因很簡單:我恨《阿克海特和古諾》,要么就是因為我無聊,要么就是因為我懶,或者是我編了這么多古低地諾爾斯語,以致連故事都理不順了。
他們說的話有幾分真實,但《阿克海特和古諾》深深感動了我,這也是事實。當然這首歌謠的確很糟糕。比如,很難想象能有人把它唱出來。而且它也太長了。此外,我曾經形容歌謠的韻律和韻法“多種多樣,非常靈活”。但實際上它完全沒有韻法可言。只是在勉強能押韻之處押上了韻。而且這位古低地諾爾斯語的不知名作者一點也不通韻律(順便提一句,我猜想這個作者其實是農婦)。
人們對這段歷史時期的歌謠有個錯誤的預設:因為歌謠的主題總是國王和王后、王子和公主,所以作者也一定是皇族貴胄。但農夫農婦也會寫這些國王和王后的故事。認為國王和王后高人一等的不只是皇族,身為農人自然也是這么認為的。我懷疑有相當一部分人仍然這樣認為。
但阿克海特和古諾超脫了這種想法。他們彼此相愛,對抗這個世界。他們令人肅然起敬。這個世界也是可敬畏的,我覺得我懂得這個故事。
一開始我還是忠于原文的。前面的51詩節都是直譯,直到第120節,我的譯文跟原文還算是貼得挺近的,只不過加了些自己的細節。接下來的150節,我就開始放飛自我了。我在第280節停下來,再次嘗試直譯,只是因為想看一看我是否還有感覺。
Gunnel uppvaktat att titta Akthelt.
Hanz kniv af slik lang.
Uden hun kende inde hunz hjert
Den varld af ogsa mektig
譯文:
古諾喜歡看著阿克海特
他的刀子很長。
但她心里知道,
這個世界很強。
我讀到這段糟糕的詩節便停下了,放棄了《阿克海特和古諾》。霍爾斯特博士看到這一節哈哈大笑,比姬也是。但我笑不出來。這個世界很強——我能看到一切都是寫好的命運,作者在努力預示無可避免的厄運!阿克海特和古諾顯然正在走向悲劇。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想看到悲劇的發生。
假的!他們會跟我大喊,那些認識我已久的人。老博格斯的自作多情,他周圍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有悲情色彩。這個世界太強大——對他來說!他看到自己正在走向悲劇,我們認識的人里只有他看爛片居然看得下去還喜歡得不得了,只有他會看爛書看到傷心流淚——但凡這個東西能和他扯得上一點點關系!腦里有屎!心里有病!你以為他為什么叫博格斯?難道是因為他說真話嗎?
別去理他們,那些沒心沒肺的蠢貨[3]。我現在待在另一個世界[4]。
當我把280節拿給郁金香看的時候,她仍然那樣莊嚴。她把腦袋貼到我的胸膛仔仔細細地聽著,接著又讓我聽她的心跳。她意識到我很脆弱的時候,總是會這樣。如果她很感動,她也不會諷刺地把乳房翻過來。
“很強?”她問道。我聽著她的心跳,點了點頭。
“Mektig.”我說道。
“Mektig?”她喜歡這個單詞的發音,于是來回地玩味。我很喜歡古低地諾爾斯語的一個地方就是可以玩味詞句。
就是這樣。喝酸奶和大量的水。外加某種來得剛是時候的同情。我沒問題。一切都在慢慢理順。當然,我的泌尿道確實是成問題的,但總的來說事情都在慢慢理順。
注釋
[1]古諾爾斯語是北日耳曼語的一個分支,發展成了現在的北日耳曼語支:冰島語、法羅語、丹麥語、挪威語和瑞典語。講古諾爾斯語的主要是斯堪的納維亞的居民及他們的海外被殖民者。
[2]古東諾爾斯語和古西諾爾斯語,以及古哥得蘭語,都是古諾爾斯語的方言。
[3]蠢貨,原文為schlubs,意第緒語,意為愚蠢而沒有吸引力的人。
[4]世界,原文為varld,瑞典語,意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