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的父親剝奪了他的繼承權,他就學會了積累一些小小的不公,希望有朝一日它們累積成巨大的傷口,讓他能毫無自責地為之獻身。
博格斯來回扳動錄音機的開關。“積累一些小小的不公,”他對著麥克風一點也不肯定地說,“我在小小的年紀就學會了自憐。”
“什么?”比姬說道——她昏昏沉沉的低沉聲音從門廳傳過來。
“沒什么,比格。”他跟她喊道,發現他把這句話也錄進去了。他一邊抹去錄音,一邊努力思索,他從哪里學到了這種自憐?他仿佛聽見父親說:“從病毒傳染的。”但博格斯相信,這一切都是他虛構出來的。“都是我一手造就。”他帶著驚人的自信說。接著發現這句話沒錄進去。
“什么是你一手造就?”比姬問道。她在臥室里突然清醒過來。
“沒什么,比格。”她居然驚訝于他自己能一手造成些什么,這種反應叫他很痛苦。
他把幾縷頭發從控制面板上拂下來,接著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額頭上摸索。這段時間以來他都在懷疑,他的發際線會越來越后移,直到最后大腦也會暴露在外。但這是什么嚴重的恥辱嗎?
他對著麥克風錄下這句話:“沉湎于小傷感、小情緒是危險的。”
可是當他想要回放的時候,卻發現這句宣言不知怎么跟他父親在醫院做的報告前后合到了一起。當時,這位可敬的醫生在野豬頭的書齋里,比姬和他的母親充當現場觀眾,聽著這一天的見聞。博格斯相當肯定他曾消除了這一段講話,但很顯然還是留下了一點點。也許他父親的某些話能夠自我復制,博格斯相信,這并非無稽之談。
“沉湎于小傷感、小情緒……膀胱很容易被傳染,雖然主要的問題在于腎部的并發癥。”
暫停,倒帶,消磁。
博格斯緊張地笑了笑,然后錄下:“我心意已決——在尿尿的時候要多加小心。”
博格斯看到費奇先生的房子亮起燈,而這時午夜早已過了。費奇先生邁著小碎步走下廳堂,身上穿著寬條紋睡衣。他的膀胱大概是老了,博格斯想道。但費奇先生出現在前廊上,借著附近街燈的光照,他的臉色看起來灰白。費奇先生可不能讓他的草地沒人管!他擔心夜里有片葉子垮下來!
但是費奇先生只是站在前廊上,臉抬起來,思維已經越過了他的草地。在他回到屋里之前,他抬頭看了看亮燈的窗戶,博格斯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接著他們向彼此揮手致意,費奇先生悄無聲息地走到幽暗的過道上,熄滅了燈。
這是夜晚的偶遇。
博格斯記得柯爾姆在野豬頭萌出一顆新牙。柯爾姆出牙的時候總是很慘,他會讓比姬和博格斯的母親夜不能寐。有一次博格斯來解救她們,卻又悄悄翹班去了海灘,經過一個個暗淡無光的農舍,直到他聞到埃爾斯貝絲·馬爾卡斯的前廊上大麻的味道。埃爾斯貝絲讓她的父母興奮不已!博格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有一次躺在吊床里)。而現在她已經是大學教師,是本寧頓的“女詩人”,她畢業三年之后回到了本寧頓教書。
“簡直就是亂倫,說真的。”她有一次告訴比姬。
比姬說:“我真的不懂這些,真的。”
博格斯想道,現在的兒童是否能被父母接納,關鍵在于你能不能成功地讓你的父母興奮起來。他嘗試猜想自己在這方面有多少把握。他穿著博士袍,在畢業典禮上發表講話,然后強迫他的父親抽起大麻!
博格斯悄悄走近想看一看這個兩代人之間的奇景,但馬爾卡斯家很昏暗。埃爾斯貝絲看到博格斯蹲著的身體側影映著暗藍色的海面,于是從吊床上起身。埃爾斯貝絲·馬爾卡斯矮胖、油膩,光著身子濕答答地坐在吊床上抽大麻。
他倆隔著窗臺,彼此有一段安全距離。博格斯談論著柯爾姆晚上磕破新牙的習慣。后來有那么一陣,他本可以悄然無聲地離去——趁著她去房子里取她的子宮帽的時候。這個古老的玩意兒讓他動容,他想象里面塞滿橡皮擦、鉛筆和郵票——女詩人的工具,她還需要一整桌子的寄托,他便心醉神迷,不想從她身邊離開。
他隱約在想,他會不會再從埃爾斯貝絲那里染上好久之前染上的病。但在吊床里他只是表達了失望,為何她在屋子里戴上了子宮帽。“你為什么想看?”她問道。
他不能提到什么橡皮擦、鉛筆和郵票,甚至是一首沒寫完的詩撕下的一角。畢竟,對于一個女詩人,她甚至可以讓她的詞句孕育出什么。
但他從未喜歡過埃爾斯貝絲的詩。
后來,他沿著海灘走了幾乎一英里,才投入海中,確保她不會聽到他濺起來的水花,而受到冒犯。
博格斯告訴磁帶錄音機:“我決心為了禮貌而向前一步。”
晨光落在費奇先生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博格斯看到老人又在前廊上輕手輕腳地來回走,呆呆地看著什么。博格斯想道,我還有什么未來可言,如果費奇先生到了他這個年齡仍然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