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徙役
- 從博浪沙刺秦開始創立千年世家
- 一指游鯊
- 3723字
- 2025-04-13 20:05:00
秋雨初歇,濕冷的空氣帶著泥土的腥氣彌漫開來。
泥濘不堪的官道上,粘稠的爛泥直沒腳踝,凝滯不動的冷霧低低地浮動著,將遠處的景物籠罩得朦朦朧朧。
寒氣刺骨,百余名形容枯槁的役徒,手腳被粗糙的草繩緊緊束縛著,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蜷縮著身子擠作一團。
遠遠望去,真如一堆堆了無生氣的枯木,只有偶爾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和牙齒打顫的細微聲響,證明他們尚有氣息。
隊伍末尾,一名徙役逐漸體力不支,腳步踉蹌,落在后頭。
押送的求盜面目猙獰,眼中毫無憐憫,他猛地揚起手中的皮鞭,帶著風聲,狠狠抽在老者佝僂的背上。
鞭梢撕裂空氣的尖嘯,以及那一聲沉悶的擊打聲,驚得附近樹上棲息的幾只寒鴉“嘎嘎”怪叫著,撲棱棱地振翅飛起。
慌不擇路地掠過隊伍前方劉季的頭頂,留下幾片凌亂的黑色羽毛緩緩飄落。
臨時被征召的亭卒,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隊伍兩側,竭力維持著這支絕望隊伍的基本秩序。
即便如此,隊伍里仍不時有求生欲格外強烈的役徒,趁著看守不備或是地勢掩護,猛地掙脫束縛,發瘋似的向路旁的荒草或密林中逃竄。
盡管亭卒他們聲嘶力竭地呼喝、奮力追捕,但一路行來,泥濘的道路和彌漫的霧氣成了天然的屏障,仍有十幾名徙役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劉季走在路上,望著這支日益縮減、士氣低落的隊伍,臉上布滿了深深的憂慮。
他勒了勒韁繩,靠近身旁的求盜,壓低了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沮喪抱怨道:
“照這樣下去,送這群徙役安然到達驪山,我看是根本不可能了。
我估摸著,等咱們還沒走到豐縣地界,這隊伍就得走的七七八八,剩不下幾個了。”
劉季身旁的求盜聽到這話,仿佛被冰水澆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毫無血色,他猛地扭頭看向劉季,聲音都帶著顫抖:
“劉亭長,你可別說這種喪氣話,驪山那正好缺人,挖好的土坑還等著填呢。
這名單上的人,少一個,你我的腦袋都得被送到咸陽城里,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啊。”
求盜定了定神,似乎想驅散自己和眾人的恐懼,強作鎮定地放緩了語氣,試圖寬慰眾人,也是寬慰自己:“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
若是咱們能加緊趕路,早日抵達驪山,把剩下的人交上去。
說不準朝廷念在咱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路上辛苦奔波的份上,還能網開一面,逃過這一劫。”
劉季聞言,臉上憂色不減,卻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呵呵應道:
“說的好。
看來咱們接下來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身心戒備起來,萬萬不能再讓一個役徒趁亂逃出去了,不然你我的腦袋,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他說著,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四周,目光最終落在隊伍里那個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的身影上。
“子羽,”
劉季的聲音帶著一絲探尋,“你怎么看?”
張逸此刻正靜靜地觀察著周圍。
聽到劉季的問話,張逸抬起頭,臉上竟也露出一絲莫測的笑容,緩緩說道:
“正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看求盜所言是極。
只要我們拿出誠意,拼盡全力去做,或許真能感動上天,讓陛下法外開恩呢。”
頓了頓,他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些別的意味,話鋒一轉,目光落在劉季腰間的佩劍上:
“不過,凡事預則立。劉公不妨先把佩劍準備好,擦拭鋒利。
若再有役徒逃竄之類的突發情況,也好及時處置,以儆效尤嘛。”
劉季眼中精光一閃,似乎領會了什么,他不再多言,依言緩緩拔出自己腰間的青銅佩劍。
輕鳴在濕冷的空氣中格外清晰。
劉季低下頭,用衣袖仔細地、一下一下地擦拭著冰冷的劍刃,劍身反射著天邊灰蒙蒙的光,
黃昏悄然降臨,天色愈發陰沉。
殘陽如血。
勉強透過厚重的云層灑下幾縷微光。
連續的跋涉和不斷的逃亡,讓原本幾百人的隊伍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百余人。
每翻過一道荒涼的山梁,隊伍就明顯地稀疏幾分,總有幾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不知不覺中消失。
暮色四合之際,混亂中又有三個役徒瞅準機會,猛地掙脫跑掉。
負責值夜的亭卒怒吼一聲,提著刀便追了出去,在漆黑的夜色和泥濘中狂奔了三里地,最終卻只氣喘吁吁地拎著一只被踩爛的破草鞋回來,臉上滿是懊惱與無奈。
隊伍最終蹣跚行至豐西澤地界。
地勢低洼,蘆葦叢生。
大片的沼澤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蒸騰而起的瘴氣如同鬼魅的紗幔,在暮色中繚繞不散,進一步模糊了本就疲憊不堪的眾人的視線。
就在這時,默默走在隊伍前方的劉季突然勒住馬韁,猛地停了下來。
突兀的動作驚得附近蘆葦叢中棲息的一群白鷺,“撲啦啦”一陣騷動,雪白的翅膀劃破昏暗的空氣,向著遠方逃逸而去。
劉邦面無表情,伸手從馬鞍旁解下一個沉甸甸的酒囊,拔掉塞子,仰起脖頸,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劣質米酒辛辣刺喉,那股灼燒般的烈性直沖顱頂,讓他因連日憂慮和疲憊而有些昏沉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眼中也燃起一種決絕的光芒。
“解繩!”
劉邦轉過身,面對著身后那群茫然、恐懼的役徒,用嘶啞卻異常洪亮的聲音,石破天驚般地吼了一聲。
役徒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驚得呆住了,一個個面面相覷,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瑟縮著。
誰也不敢動彈,懷疑自己聽錯了,或是這亭長瘋了。
直到劉邦再次低吼一聲,猛地抽出腰間擦拭锃亮的佩劍,手起劍落,將離他最近的一個役徒手腳上的草繩應聲劈斷。
繩結斷裂,如同釋放了一個信號。
“劉季!
你…你這是干什么?!”
旁邊的求盜被劉邦的舉動嚇得魂飛魄散,他驚恐地看著劉邦,急得在原地直跺腳,聲音尖利地叫道,“沒有把這群人送到驪山,我們怎么向陛下交代?”
然而,求盜沒能等到劉邦的回答。
他話音未落,只見劉邦面色冷峻,眼神銳利如刀,猛地一個跨步上前,快如閃電般奪過求盜握緊的佩劍。
手臂一振,那柄冰冷的劍刃便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量,毫不猶豫直直地捅進了他的胸口。
“你……”
求盜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鮮血瞬間從嘴角汩汩涌出,染紅了衣襟。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死死地盯著劉邦那張此刻顯得異常平靜的臉。
求盜的身體晃了晃,頹然倒下,雙眼圓睜。
他死不瞑目。
“能跑的趕緊跑,能走的走,你們都趕緊逃吧。”
劉邦看也不看倒地的求盜,甩掉劍上的血珠,將手中那個已經空了大半的酒囊奮力砸向旁邊的水澤之中。
驚起一圈圈漣漪,也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大不了去東海找仙山,去嶺南挖芋頭,總比爛在驪山強。”
人群先是死寂,隨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嗡”的一下炸開了鍋,
役徒們先是震驚,然后是狂喜,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他們互相推搡著,爭先恐后地想要四散奔逃。
就在這混亂即將爆發之際,沉默的人群中卻突然響起一個異常清亮的聲音:
“劉亭長,那你自己怎么辦?”
突如其來的一問,像一道無形的韁繩,猛地勒住了眾人正欲四散奔逃的腳步。
喧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持劍而立、身形在暮色和瘴氣中顯得有些落寞的劉邦。
“我?”
劉邦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長長地嘆息一聲,聲音里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你們都逃命去吧,找條活路。以后山高水遠,我也要遠遠地走了,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頓了頓,語氣沉重地說:
“完不成朝廷交給泗水亭的任務,我劉季還能怎么辦?也只能拿我這顆不值錢的人頭,去給上面交差了。”
“亭長萬萬不可!”
人群中立刻又有一個聲音激動地響起,不知是從哪個角落傳來,
“您對我們有活命之恩,恩重如山,我們怎能不思報答,棄您而去。”
這個聲音仿佛點燃了什么,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亭長!
我們爛命一條,逃出去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還有我們這些逃亡罪囚的容身之所?
與其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
先前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更加響亮:“我們大家也沒有個明確的去處,不如就跟著亭長一起待在這芒碭山中。
讓亭長您做我們的頭領,占山為王,落草為寇,就算死,也要死個痛快。
總好過被送去驪山當牛做馬,最后給那些貴人建陵墓活活累死、病死。”
“成,成!說得對!”
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猛地站了出來,他狠狠啐了一口,大聲道:
“我早就看求盜那狗娘養的小人不順眼了!
一路上作威作福,總是找機會欺負我們兄弟,
如今亭長為我們出頭,殺了那惡吏,我第一個愿意跟從亭長,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
“俺也一樣!愿追隨亭長!”
“算我一個。”
仿佛被點燃了引線,一時間,響應之聲此起彼伏。
幾十名血氣方剛的壯士紛紛從人群中站了出來,目光灼灼地望著劉邦,振臂高呼,一致推舉劉季做他們的首領。
“唉,你們這些人,”
劉邦看著眼前群情激昂的眾人,臉上露出“故作苦壯”的笑容。
他搖了搖頭,再次嘆息道,“你們這可是把我劉季往火坑里推,你們真是害苦了我啊。”
不過緊接著,劉季朗聲道:
“但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劉季,看得起我這個小小的亭長,那我劉季若再推辭,豈非矯情!
好,愿意跟我劉季的就跟我一起走,不愿意的我也不強留。
從今往后,我劉季就與諸位壯士們同生共死,在這芒碭山中,闖出一番天地來!”
…
昔高祖以亭長為郡送徙驪山。
亭卒嚴巡左右,然亡者日增,旬失十數。
季撫劍嘆曰:“驪山迢遞,及至豐邑,恐徒眾盡散矣!”
求盜聞言色變:“失一徒則法斬,君豈不知?”
高祖哂而應之:“謹受教,當益戒備。”
高祖問逸曰:“子羽何議?”
對曰:“精誠貫日,或邀天憫。
公宜仗劍立威,懾不軌者。”
日暮途窮,徒余百人。
求盜夜逐亡者,空持敝履還。
至豐西大澤,瘴霧橫野,白鷺翻飛。
高祖忽駐蹕,引濁酒澆臆,劍斷索縻:“諸君自便!”
求盜頓足叱曰:“欲為亂耶?”
語未竟,刃已洞其膺。
眾徒惶惑,時逸匿于眾忽壯聲曰:“亭長何歸?”
高祖喟然:“吾將隱碭山待誅。”
逸隱于眾呼曰:“愿隨明公舉義!”
應者如潮。
高祖拊膺嘆曰:“諸君陷吾于不義!”
遂率壯士數十,隱匿碭山澤間。
——《漢書·本紀第一·高帝紀》